7.
風聲壓過蘆葦蕩,引得一片蘆葦竟折腰。熔金般的夕陽鋪在江面,似一條赤龍在江中翻滾,此刻若有人在岸邊唱起了漁歌,當真印證了那句“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意境。
空氣中傳來一陣陣烤魚的鮮香,岸邊船上的篝火噼裡啪啦地燃着柴,鐵架上橫卧的肥魚被火焰舔舐得滋滋作響,琥鉑色的油脂順着鐵叉子跌入火堆,炸開朵朵金花,地上還擺滿了十數壇泥封的陳釀。
張三如今正專注地盯着鐵架上的魚,他似乎已經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這條烤魚中,連楚留香他們已經上了船也沒有發覺,沒有人會想到快網張三也有這麼聚精會神的時候。
雲峥四下逛了一圈,這艘船不大,甚至有些破舊,細看了一番,才能發現裡面的玄機,這船非但不破,反而異常堅固。
他見過許多巧奪天工的手藝,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在造船上如此有天賦和想法的人,若非時機不對,他真想把這個人挖回去。
有這麼厲害的手藝,隻用來打漁,豈非暴殄天物?
他來到船頭,冒着油煙的紅泥小火爐燃得并不大,火爐旁邊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罐子,裡面裝着最常見的佐料,罐子周圍還放着一疊未剝開殼的松子。
有着快網之稱的張三正在為烤魚刷上香料。
這讓他越發期待張三的手藝起來。
誠如張三曾經說過的話,烤魚人人都可以烤,人人都會烤,但要想烤出美味的魚,唯有專心緻志,一心是不能二用的。
香氣越來越濃,胡鐵花已經開了一壇酒,在船頭盤腿坐下,招呼着勾子長一起飲酒。
楚留香聽完,隻覺得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也該學學張三的訣竅。
他走到雲峥身邊,問道:“兄台覺得如何?”
他特意模糊了問題,既是在問這艘船,也是在問張三的魚,他想知道,此刻的雲峥會如何作答,他是否會和他想的一樣。
雲峥沒有看他,隻聽見“唰”的一聲,折扇輕搖,但見三尺清波處驟然凹陷,一條肥大的魚在水裡不要命地盡情翻跟鬥,擺動的魚尾濺起好大一簇浪花,還未來得及沾失衣角,便被罡風化作細霧散至江面。
見到這一幕的胡鐵花手中的酒碗略一傾斜,美酒佳釀頓時沿着碗口邊緣欲墜未墜,他看得有些癡了,若非張三突然将烤好的魚丢過來,他隻怕還沉浸在之前的場景中。
“我為什麼要看,隻要我站在那裡,就會有無數人争先恐後為我做事,無論是烤魚還是抓魚。魚烤得不好那就換個人,若覺得朋友不合心意,換了就是。”
楚留香正暗驚雲峥的内力如瀚海暗湧,聞言隻覺脊骨生寒,江風掠過水面時,他無意一瞥,先前那翻浪的遊魚已僵浮在水面,銀鱗翻雪映着血色的殘陽。
須臾,楚留香又聽得一句話。
“有時候,眼見不一定為實。”
楚留香又瞧了一眼江面,緊接着,一個三尺長的圓筒從水裡浮了起來,随着水波輕晃,圓筒通身镌刻着浪紋,筒口處薄如蟬翼。
張三仍專注地翻動烤架,碳火噼裡啪啦間,烤魚的香氣再次飄香江面。
等第三條魚骨被吐落在船面,胡鐵花仿佛才嘗到滋味一樣,目光灼灼地盯着鐵架上的烤魚。
勾子長笑道:“待會兒還有三和樓的宴會,胡兄何不留着肚子?”
胡鐵花眼也不眨地盯着烤魚,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張三的烤魚足以比得上任何一樣美味。”
他忽然聽得聲音,朝楚留香那邊望去,江面浮着一個圓筒,胡鐵花砸吧了一下嘴,又用餘光瞥了一眼悠然自得的雲峥,道:“居然有人躲在水裡偷聽?”
楚留香點了點頭,眼神卻不自覺投向江面:“隻怕底下那人有很長一段時間聽不清聲音了。”
水底聽不清水面上的聲音,因此藏在水底的人才想出用特制圓筒偷聽的方法。
隻是這人未曾想到,先發現他偷聽的人不是楚留香,更不是胡鐵花,而是一個脾氣傲然的年輕人。
胡鐵花眼神不善地盯着水面:“這孫子也就運氣好,若換作我,一罐辣椒油下去,保管讓他哭天喊地。”
雲峥手裡的扇子已經換成了小巧的匕首,他正用匕首從烤架上挑下一塊魚肉。
他嘗了一口魚肉,魚皮已經在火焰上蜷成虎紋狀。
西域番椒混着橘皮的辛香正在味蕾上綻放,那香氣活似淬過火的刀子,鋒利得嗆人,魚肉因為恰到好處的火候還保留着嫩滑的口感,那些看似最為尋常的佐料,在此刻變得與衆不同起來。
雲峥拿出方巾擦拭着匕首上沾到的油漬,點評道:“味道不錯。”
短短的四個字,足以看出他對張三烤魚手藝的欣賞。
爾後,他又說道:“魚不錯,但烤人肉的味道卻是很難吃。”
最近是難得的魚汛期,張三開如雷電般的網撒下去,不多時已經網了許多活力滿滿的魚。
胡鐵花仰脖灌了一口酒,問道:“難不成你吃過烤人肉?烤人肉是個什麼滋味,你怎麼知道?”
雲峥難得分了個眼神給胡鐵花,一枚梅花镖現于掌中,腕骨輕轉:“我若真的吃過,現在你們已經是我的刀下亡魂了。”
楚留香摸了摸被江風刺痛的鼻子:“烤人肉确實很難吃,人還是放了好。”
勾子長有些疑惑,問:“既然如此,為何不把人抓起來,問清楚是誰指使他來跟蹤的?”
楚留香淡然一笑,碾碎了手裡的松子殼,果殼墜入簌簌江水中:“即便抓住了,也問不出什麼來,但我已經知道他是誰派來的了。”
話音剛落,便見兩匹快馬自江岸疾馳而來。馬上的人經過這條船的時候耳語了幾句,一下奔出幾十裡,因着速度太快,哪怕是白衣神耳來了也不見得能聽清。
但有一人例外。
胡鐵花自然認識馬背上的人,隻是聽不清他們說的話,眯着眼望着遠去的塵煙:“老臭蟲,他們在嘀嘀咕咕些什麼?”
楚留香遠遠望去:“有胡子那個人說‘幫主真的在船上’,沒胡子的說‘隻希望……’”
胡鐵花倒酒的手一頓,繼續追問:“隻希望什麼?”
楚留香忽地凝望着江岸某處,無奈一笑:“接下來的話我也未曾聽清。”
胡鐵花拍腿大笑道:“原來你的耳朵也會有被江風灌醉的一天。”
聽得這話的勾子長已然怔愣在原地,他實在難以相信楚留香居然能聽得那兩人的話,還在夜色下分辨出了誰有胡子,誰沒胡子。
“那個沒胡子的說,某個島實在危險至極,不知道幫主為什麼要獨自前往……”雲峥好心替楚留香補完他未聽清的内容,“至于是什麼島,速度太快,沒看清口型。”
雲峥當然知道那兩個人說的島是什麼島,隻是現下有幾個不穩定的因素在這裡,他怎麼可以全盤托出。
這下,不止勾子長驚呆了,在場的不少人都一臉震驚地看着他。
胡鐵花的酒碗重重頓在甲闆上,看雲峥的眼神仿佛在看什麼妖怪:“你……你還會唇語?”
雲峥不以為意地擡眼,淡淡地掃了胡鐵花一眼:“行走江湖,多點技藝傍身,總歸沒錯。”
楚留香看着他,問道:“你可知他們來自哪裡?”
雲峥将梅花镖收入袖中,用看智障的眼神睨了楚留香一眼:“無名之輩,我為什麼要清楚他們的來路?”
他為什麼要知曉一群将死之人的來路?這樣豈不晦氣?
對于雲峥的孤傲,經過這短暫的相處,胡鐵花和楚留香等人也摸清了他脾氣,年輕人有點傲氣很正常,況且他的确有狂妄的本事。
胡鐵花和張三因着雲峥的話,默了一瞬,齊聲道:“他們都來自連環十二塢。”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胡鐵花接着說道:“真是奇怪,武老大怎麼舍得到這江上來了?”
雲峥靜靜聽着他們解釋連環十二塢是哪裡,餘光卻一直盯着遠處慢慢跑來的兩匹馬,輕聲道:“看來這這個麻煩是沖你們來的。”
衆人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忽然聽得馬蹄聲響,有兩匹馬自上遊奔來,但馬上卻空無一人。
胡鐵花和楚留香都認出了這兩匹馬,正是連環十二塢那兩人所騎乘的馬,一花一白。
勾子長已從船頭躍起,橫空一掠,雙足已經輕輕落在白馬的馬鞍上,他手裡還提着那個皮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