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風從窗子裡進來,放下來的床幔被吹得搖搖晃晃。未合嚴實的窗縫自外傳來陰郁中萬物崩滅的氣息,秋末的雨總在夜間出來亂人心神,瓦檐上懸着幾滴雨珠,吧嗒一聲落進泥土裡。
送走了小皇帝這尊大神,屋子裡又歸于平靜,祝向雲瞪着眼躺在床上,青灰色的雨聲在耳邊吧嗒吧嗒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無端生出些許煩躁。
祝向雲就這樣瞪着眼躺到了天亮,日光刺破雲層灑進屋裡,沒有絢爛的色彩,隻有木頭從内至外腐朽的氣味漂浮在空氣裡,她終于舍得合上眼簾,一息過後,她穿戴整齊地推開了門。
她出門的瞬間,餘光敏銳地捕捉到樓下大堂的異樣,原本略有喧嚣客棧此刻詭異地安靜下來,那些看似閑散的江湖食客在她出現後,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雖然他們很快又佯裝無事發生,繼續和周邊的人高談論闊,但那短暫凝滞的空氣,足以讓祝向雲後頸的汗毛悄然豎立。
踏下最後一節台階時,她清晰地感覺到數道視線如附骨之疽般黏了上來,陰冷滑膩,像是蟄伏在暗處的毒蛇吐出的蛇信子,一寸寸舔舐過她的後背,更令她感到不适的是,那些視線中還暗藏着算計和貪婪,仿佛她是落網的飛蛾。
她面上不顯,右手卻不着痕迹地搭上劍柄,指尖觸及冰涼的劍鞘時,她聽見大堂角落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金屬摩擦聲,有人和她一樣在暗處亮出了自己的兵器。
空氣驟然緊繃,好似胸腔裡的心髒都停止了跳動,整間客棧的氣氛陷入了詭異的靜止,隻餘她在櫃台前放下鑰匙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這死寂中格外刺耳。
就在她收起掌櫃退的碎銀時,一道黑影驟然從樓上翻下,寒光直奔她的後心。
她耳廓微動,身形猛地一閃,一枚淬了毒的飛镖幾乎是貼着她鬓邊的發絲掠過,有幾縷青絲恰好落在地面。
赤霄劍也在這時飛出,“铮“”的一聲,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這一計橫劈使上了十成力,存心要砍斷那人的劍刃,也正如她所想,那柄偷襲她的劍在她的一擊過後直接碎裂。
然而襲擊并未結束,大堂内原本靜坐的食客驟然暴起,桌椅翻倒聲中,數道寒芒從四面襲來。
祝向雲眼中冷光一閃,白光如虹,最先撲上來的殺手四肢綻放出一條細小的紅線。她目光一頓,旋身錯步,劍鋒回轉間精準架住右側劈開的刀刃,火星迸濺間,她當即飛出一腳踢去,直接将另一殺手踹得飛出去,砸散兩張木桌。
都說雙拳難敵四手,她今日總算見識到了。
一念至此,手中長劍在地面一點,她當即借力旋身翻過,以劍做軸,長腿橫掃,閃電之間,又是一名殺手直接砸穿客棧的大門飛了出去。
但見劍光霍間霍,祝向雲又是一劍橫掃,不疾不徐,自有溫雅之氣拂面而過,客棧外路邊的野草欣欣向榮,不見劍氣洶湧澎湃,隻此一劍揮出,好似人和劍都真正融入了這方天地,這才是真正的浩然正氣。
客棧内一片狼藉,橫七豎八倒伏的殺手或仰或俯,有的還保持着暈死前掙紮的姿勢,手中的兵刃散落一地,鮮血自他們身下緩緩滲出,在陳舊的地闆上彙成一條蜿蜒的血紅小溪。
祝向雲出手極有分寸,每一劍都精準落在他們經脈要穴上,既未取人性命,又讓這些殺手毫無反抗之力,此刻這些往日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隻能像被抽了骨頭蛇癱倒在地,徒勞地掙紮。
她餘光掃過,蓦然發現其中有幾個殺手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之色,他們腮幫微動,顯然是要咬破毒齒間的毒藥自盡。她素來不會如人所願,直接一把迷藥灑下,不過瞬息,那些企圖自殺的殺手無一例外眼神渙散。
可她并未因此放下戒心,先前在江夏的經驗告訴她,斬草要除根,她提着劍,緩步上前,劍刃上還流着鮮血,一陣涼風吹過,鮮血滴落進木闆的縫隙裡。
皂靴底碾過木闆地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頃刻間,隻聞嘎巴一聲,她幹脆利落卸了每一個殺手的下巴,直接讓他們失去了閉嘴的能力,末了,指尖連點,她又封住了這些殺手好幾處周身大穴,确保無一漏網之魚後才安心。
待一切處理妥善,她提着劍來到客棧外,擡頭一瞧,思考片刻後足尖一點,人已乘風飄起,衣袂翻飛間,竟似一片被夜風卷走的落葉,輕盈得沒有半分重量。
瓦未響,塵未驚。
等再次擡眼時,她已然坐落在屋頂。
傷而不殺,她覺得自己可真是當世絕無僅有的大善人,連石觀音這種作惡多端的惡人,她也能移開自己的劍。
祝向雲漫不經心地處理着手腕上的傷口,人會力竭,劍會卷刃,哪怕是她也難以招架十名齊心協力的殺手。
直覺告訴她,還會有人來找她。
昨夜落了雨,風中飄着氤氲的水霧,空氣中還彌漫着一股濃厚的腥味,忽濃忽淡,一陣清風吹過,滾滾露珠跌落至青草間,悄然無蹤。
她很喜歡這種濕漉漉的早晨,霧氣能掩蓋很多東西——比如萦繞在她鼻尖的血腥味。
“看來我們來得正是時候。”聲音從下面傳來,像生鏽的劍劃過沙礫,隐約中還能聽見一分溫情。
祝向雲向下看去,一壇來勢洶洶的酒壇直直沖她而去,對方出手的力度并不輕,若是普通習武之人硬接下來,腕骨少說也要疼上幾個月。
這麼一壇帶着洶湧力度的一壇酒,碰上祝向雲的那一刹那就仿佛被提前卸了力,寬廣的袖子一卷,酒壇穩穩當當地被她接住,連一點撞擊聲都未曾發出,就好像有人恭恭敬敬的為她送來了酒。
酒壇上的紅封還未掀開,酒香中帶有桑葉獨特的清香便已經洩了出來。
她輕輕放下酒壇,指尖在粗糙的陶面停了一瞬:“多謝你們的好酒,隻可惜……”她無奈搖頭,心情算不上多好,“隻怕要辜負你們的好意了。”
來的不是别人,正是許久不見的中原一點紅和曲無容。
看着曲無容的腰身已顯豐腴,一點紅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那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禁令祝向雲莞爾一笑:“話說回來,你們來找我做什麼?”
裡面可有一點紅以前的故交,他膽子也是真大。
一點紅從客棧裡拖出一條完好的長凳,袖子撫去灰塵的動作輕柔得不像是一個殺手:“請你喝我們的喜酒。”他語氣平淡,仿佛在訴說今日天氣正好一樣。
“怎麼突然……”話說了一半,祝向雲忽然噤聲,她這才想起,一點紅早已脫離了那個殺手組織,指尖無意識摩挲着劍柄,有些懊惱,“是我失言了。”
曲無容掩唇輕笑,面紗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祝姑娘不必介懷,我們特意沒有張揚,就是想親口告訴你這個喜訊。”說着,她不自覺撫上微攏的腹部。
祝向雲擦拭劍刃的手一頓,晨光刺破雲層灑在她身上,她的表情也有幾分柔和:“無論如何,都要向你們道一聲恭喜。”她将沾了血迹的帕子往後院一扔長劍歸鞘,苦笑一聲,“隻是眼下我實在拿不出什麼像樣的賀禮,容我日後再補上。”
曲無容扯了扯一點紅的袖子,示意他說點什麼,一點紅這才開口:“有什麼需要我幫忙嗎?”
祝向雲不想拂了他們的好意,于是指着客棧說道:“裡面可能有你認識的人,麻煩幫忙”辨識一下,最好做個标記……”頓了頓,“留個活口,我還有事要問。”
再難撬開的嘴,也有總會有撬開的那日,更何況她根本不需要這些人吐出來的消息,她可以自己殺上薛家莊。
可能有些難度,若是帶上楚留香,問題應該不大。
就是要如何哄着楚留香和她一起去踢館子,這是一個有待商榷的問題。
10.
一點紅和曲無容來得突然,離開也很突然。
祝向雲還坐在屋頂,晨霧漸漸散去,她正在思考要不要下去找點吃的。
自從昨晚和小皇帝唠了半宿後,她就一直思考早起後應該吃些什麼,率先闖進她腦子裡的是烤肉,然後……
然後烤肉的味道就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甚至她閉上眼睛想到的也是五花肉滋滋冒油的聲音。
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她覺得這話也不一定是用來形容喜歡的人,也可能是寫詩的人半夜夢到了喜歡的食物,礙于面子,這才借心上人說出來。
餓,是真的很餓,餓到她恨不得啃了牆皮,她從袋子裡摸出先前準備的幹糧,隻是咬了一口,就沒了心情。
太幹巴了,她想吃肉。
就秉着這樣的念頭一直等到了天亮,誰成想一出門就碰上了一群煞星。
祝向雲覺得自己的精神狀态已經岌岌可危了,滿腦子隻剩下對烤肉的執念。
“喲,在上面賞日呢?”
熟悉且欠扁的聲音自下方傳來,她懶洋洋地垂下眼簾,正好對上朱淮序那張寫滿戲谑的臉,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看得人無端冒火。
祝向雲嘴唇嗫嚅,最終憋出兩個字:“有病。”
她正欲收回視線,隻見三輛滿載的闆車“吱呀”一聲停在客棧門口,拉車的馬匹還噴着白氣,馬蹄不安地刨着地上的塵土,幾個短打裝扮地夥計麻利地跳下車。
粗麻布蓋着貨物,其中一個夥計掀開布角,露出幾筐還沾着露水的新鮮青菜,翠綠的葉子上還挂着露珠,在日光下閃閃發光,另一輛闆車上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和幾筐魚尾拍打籮筐的活魚,隐約能看見裡面圓滾滾的土豆和蘿蔔探出頭來。
最令祝向雲移不開眼的則是第三輛闆車,那上面赫然擺着半扇新鮮的豬肉,肥瘦相間的肋骨讓人一下子想起清香的蓮藕排骨湯,旁邊的麻袋裡依稀能瞧見露出來的雞爪。
“我收回方才罵你的話。”她能屈能伸。
朱淮序故作傷心:“現在才收回,會不會太遲了?”
祝向雲托着下巴:“不遲,我可以再罵你一句然後光速道歉。”
待朱淮序再次擡眼時她整個人已經從房頂上下來,他低眉思索了片刻,問:“燒烤還是烤肉?”
祝向雲眉梢一挑,沒有絲毫猶豫:“我就不能都要嗎?”
朱淮序無奈搖頭,指着客棧的房頂:“既然這麼貪心,那就勞駕你再上去一趟。”他故意頓了頓,眼裡泛起促狹的笑意,“記得多取幾塊完整的瓦片,可别摔着了。”
為了瓦片烤肉,祝向雲很快就從房頂上取下幾片沾着青苔的瓦片,整整齊齊的疊在她的手中。
朱淮序接過瓦片朝後院走去:“行吧,您老一邊歇着,且看我大展身手。”
祝向雲跟在他身後:“你會烤肉?”
“不會啊。”朱淮序答得坦蕩。
那你說得這麼信誓旦旦?祝向雲正想嗆他一句,又聽得他道:“但我會洗瓦片。”
祝向雲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她已經習慣了朱淮序間歇性抽風。
暮色漸沉,客棧後院炊煙袅袅,忙活了一天,終于在太陽快落山時,祝向雲接過了烤肉這個重任。
洗淨的瓦片放在小火爐上,瓦片被火焰灼燒得微微發紅,用刷子在上面刷上一層薄薄的油,祝向雲将早已切成薄片的五花肉鋪在瓦片上,肥瘦相間的豬肉在碰到滾燙的瓦片,立刻“滋啦”一聲蜷縮起來,油花迸濺,香氣瞬間四處飄散。
她麻利地翻動着肉片,烤出來的油脂将瓦片浸染得油亮。
“烤肉倒是沒問題了,我的燒烤呢?”她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迫不及待地夾起五花肉在幹碟中裹了一圈番椒,燙得她直吸氣也不肯吐出來。
果然,瓦片烤肉别有一番風味。
反觀朱淮序那邊,他正手忙腳亂地給肉串和素菜刷着醬料、翻面,油脂滴入炭火,騰起一陣帶着肉香白煙。
祝向雲準備過來看看情況,瞧見的便是朱淮序逐漸得心應手的樣子,她拿起一串烤好的韭菜,撒上胡椒和番椒粉。
朱淮序将烤好的肉串放進托盤裡:“你為什麼這麼悠閑?”
祝向雲又拿起一串烤好的肉串,孜然和烤肉的香味在唇齒間爆開:“因為我這人特優秀。”
眼看着燒烤烤得差不多了,朱淮序端着托盤來到瓦片烤肉的地方,瓦片上正躺着一條一面金黃的烤魚。
朱淮序才拿起筷子夾了一片肉,客棧門口就傳來了新的動靜,他不慌不忙地拿起一片青菜裹着烤肉:“看來又是找你的。”說完便一把塞入嘴裡,今夜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他絕不為之動搖半分想要吃肉的心思。
這些食材花得可都是他的錢啊!
他那侄子心太黑了。
祝向雲也随之入座,學着他的樣子撸下一串烤肉:“來一個打一個。”
朱淮序一邊翻着烤魚還不忘記怼她:“你倒是自信。”
“不自信那就隻能等死了。”竹簽被她丢進竹筐裡。
“祝向雲——”
“陸小鳳?”祝向雲率先見到的是那抹亮眼的紅色,對于陸小鳳出現在這裡她感到十分驚訝。
“你不是去京城找人了嗎?”她瞥了一眼他身後的一個陌生男人,另一個她認識,司空摘星。
想來花滿樓和金九齡此去也是一無所獲,她對此并不意外,畢竟繡花大盜就在大衆眼皮底下晃悠,花滿樓又怎麼會得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陸小鳳毫無精神的眼睛在見到祝向雲後,頓時亮了起來:“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會袖手旁觀的人。”
“對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陸小鳳激動地側身,露出跟在他身後的男人,“這是我的朋友,蛇王。”
祝向雲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悉,還是很客氣地回了一句:“足下美名,在下也略有耳聞。”
蛇王激動的渾身發抖,眼淚不自覺從骷髅般的眼眶流了出來。
祝向雲不着痕迹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她總感覺有大事要發生,陸小鳳的朋友似乎腦子不太好啊。
還未等想明白熟悉之感從何而來,蛇王已經哭着跪在地上,祝向雲當即轉身就躍上房頂,逃跑的速度和陸小鳳遇見上官丹鳳時有得一拼。
“那誰……”
眼見着蛇王又要跪下磕頭,陸小鳳眼疾手快地點了蛇王的穴位。
“我說老朋友,你這是要做什麼?”沒看到他朋友吓得直接跑路了。
蛇王激動得淚流滿面,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語來。
祝向雲沒有要下來的意思,她還不想折壽,也不想被人碰瓷。
她斟酌着用詞:“那位大哥,咱們今天才第一次見面,無冤無仇的,您别害我啊!”
蛇王?她總算想起來這人是誰了,廣州有名的地頭蛇,手下衆多,連當地官府也忌憚他三分,還和金九齡有着淺薄的交情。
不過,和她又有什麼關系?
她又不認識蛇王。
祝向雲的臉色不太好看,還是朱淮序率先解圍:“這位兄台,别動不動就下跪,有什麼事我們好好說。”
“對啊,你說你要找我朋友,現在找到了,怎麼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陸小鳳也很納悶,他感覺祝向雲的眼刀快要把他紮成個刺猬了。
蛇王起身,抹了一把眼淚:“公孫蘭死了。”
陸小鳳立馬就明白了蛇王如此激動的原因,他雖從未過問蛇王的過去,但他知道蛇王有個死敵。
祝向雲卻不買賬:“這和我有什麼關系?”
又不是她殺的公孫蘭,他要磕頭,也應該給劊子手磕頭,對着她下跪磕頭,這算什麼事?
“公孫蘭是恩人抓住的。”蛇王還是很激動。
祝向雲淡淡道:“不會是我也會是别人。”
陸小鳳和朱淮序好言相勸,總算勸動蛇王打消了要下跪磕頭的念頭。
“按理我應該早些來答謝恩人的,可惜恩人行蹤不定,這才拖至今日。”
祝向雲并不是很在乎蛇王的感謝:“當時無情也在濟南,就算沒有我,公孫蘭也會被抓到,你若真的要謝,還是去謝無情更為妥帖。”
想來無情比她更擅長應付這種場面。
“還是要多謝恩人,若恩人遇到了困難,在下定傾盡全力相助。”蛇王說得誠懇,生怕祝向雲不買賬,他又透露了一個消息,“恩人和西門莊主的比試,已經……人盡皆知了。”
“我知道。”祝向雲點頭,又指着角落裡捆成粽子的殺手,“已經有不長眼的找上門了,所以我也給了他們一個不痛不癢的教訓。”
如果和丢掉性命相比,被挑斷腳筋手筋确實算得上不痛不癢的教訓。
陸小鳳細數了一下,正好十個人,而且每一個人都還活着,隻是手腳皆廢,連下巴無一例外都被卸掉了。
“他們還活着。”陸小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歎氣,但他就是想歎氣。
祝向雲還是坐在屋頂上,似乎隻要蛇王不離開,她就不會下來:“我又不是以殺人為樂的魔頭,殺了他們隻會讓我更加煩躁。”
陸小鳳突然說道:“你真不像是一個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