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半晌才有動靜,擡起頭來。他的雙眼已瞎,湛雲葳并不擔心他認出自己。
他并沒張嘴,仍是毫無生氣的模樣——
其實很容易想通,陛下要他的命,留着去受剜肉剔骨之刑,囊中水隻會沾濕他的唇,他根本不必張嘴。
她心中對他并無太多憐意。
從一開始,兩人的立場便水火不容。五年前,她更是恨眼前這人心狠涼薄,将裴玉京生生逼入渡厄城,因而留下和離書,再不相見。
這幾年又聽說他的殘忍手段,種種罪孽,罄竹難書。
整個越家,她唯一有好感些的,約莫隻有他那位啞巴姐姐,可啞女幾年前就已經死了。
湛雲葳擡眸望向他,這些年她藏身在凡間,見過罪犯處斬的畫面,凡人行刑前,往往有一頓飽餐,一碗幹淨的水。
他縱然有千般不是,可也守衛了王城與人間多年安穩。
她蹙了蹙眉,半晌,趁無人注意,避開符咒掰開他的嘴,飛快給他喂了一口水進去。
他咽下去,卻不見感激之色,反而冰冷地“審視”她,若他雙眼還能看見,必定是是猜忌的眼神。
她知曉此人性格多思,并不意外,念及自己的來意,說:“我與你做個交易,你聽聽看可行與否。”
她道:“我聽說越家有不少寶物,你告知我藏寶之地,我就給你個痛快,讓你不必受剜肉剔骨之刑,如何?”
越家多出煉器天才,造就的寶物不知凡幾。
她想要的東西,是越家的長命箓,據說能活死人,肉白骨。
不錯,湛雲葳想救的人并非越之恒,而是蓬萊大弟子裴玉京。越之恒身上的符咒禁锢,由陛下親手所設,她救不了越之恒。給他一個痛快,倒是她拼一拼能做到的。
他照舊一言不發。
攻讦無法使他動容,免除酷刑也引誘不了他分毫。這樣油鹽不進的冰冷性格,令湛雲葳忍不住蹙了蹙眉。
“我不騙你。”她以為他不信,正色道,“我可與你發下魂誓,若違此誓,神魂俱散。”
良久,久到湛雲葳以為,自己再沒辦法在他死前拿到長命箓之時,他突然開口。
“好。”他說,“不過免除酷刑不必,我要你做另一件事。”
湛雲葳擡眸看他:“你說。”
他冷冷道:“你先發誓。”
她心裡冷哼一聲,果然,讨厭的人,永遠都是這麼讨厭。為了避免黑甲衛起疑,她不得不再次掐訣,以符咒障眼,發下魂誓。
雖然他瞎了,她卻知道他的本事,不敢糊弄,發了個最毒的。
她咬牙道:“這下可以說,是何事了吧?”
“我的靈丹。”他用平靜的語氣,說着驚濤駭浪的話,“我要你替我轉交給一個人。”
湛雲葳沒想到他這麼瘋,伏誅之前,竟然将靈丹取了出來。
修士取靈丹,勝于剖心之痛。
多少人甯肯魂飛魄散,也不願受這樣的苦楚。而得到他人靈丹的人,輔以法器,甚至能将他人天賦化為己用。再不濟,也能獲得強大庇佑。
湛雲葳知道,這人生來便覺醒九重靈脈,他的靈丹,不知多少人觊觎。
她忍不住揣測,他想把靈丹給誰?
啞女麼?可啞女已經死了。
那就隻有那位曲姑娘了,能讓他念念不忘,冰冷狠辣心腸裡,留下些許溫度的,或許也隻有那個女子。
他擡起頭,像是要透過眼前無盡的暗,看向大雪盡頭。
她從沒想過,這一日會從他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
“長琊山主之女,湛雲葳。”
湛雲葳神色古怪,一時忘了該作何表情。
雪下得特别大,她無法透過眼前被冰雪模糊的臉,看清他說這話時,到底是什麼神情。
林間騷亂傳來,原來是被她打暈的黑甲衛被發現。
“有人劫囚,抓刺客!”
——她不得不立刻離開,靠着身上的符與法器,逃得很是狼狽。
混亂的局面裡,她忍不住想,對越之恒來說,自己明明隻是他報複仙山的籌碼。那人是不是瀕死神志不清,才會記混她與曲小姐的名字?
她身上帶着大大小小的傷,逃離了那片山林。
一片雪色中,山林隐在霧氣之後,天色将明。
湛雲葳再看不到那囚車的影子。也看不見那個昔日煊赫一時的王朝鷹犬、如今人人得而誅之的年輕叛臣。
寒鴉從她頭頂掠過,她蹙起眉,心裡竟然隐約湧出一絲久違的茫然不解來。
她心知自己救不了他,也從沒想過救他。三年道侶,兩人各有所愛,感情淡薄到連同一張榻都鮮少躺過。
縱然救不了這位惡名滿身的“前夫”,但其實倘若她原意,卻也能為他做一些事。
比如在他身上加一張不被留意的、取暖的符,或者替他擦去身上的髒污。
亦或但凡多喂他一口清水。
但這一生,從不情不願成婚、果決逃離,再到他受以極刑慘烈死去,她自始至終,什麼也不曾為他做過。
第二日清晨,判臣越之恒死在了天隕台。
人人津津樂道,小巷中孩童歡欣鼓舞。
湛雲葳循着越之恒給的線索,順利找到了天命箓。那人的靈丹一并在她袖中,燙得她肌膚發疼。
湛雲葳發現自己從未讀懂他。
不懂他當初為何選擇成為王族鷹犬,亦不懂他如今為何背叛王庭。
她在人群間穿行而過,聽王城中人對他抱怨謾罵。似乎沒人一個人記得世上大半邪祟奪舍之禍,卻也是由他平定。
風雪仍舊未停,前路未蔔,坎坷難言。
湛雲葳那個時候并沒有想到,她後來雖然成功救回了裴玉京,卻也失去了可貴天賦,變成普通凡人。
臨死不甘咽下那口氣之前,懷裡那顆靈丹落下來。
她望着它,想起那個叛臣原來已經死了兩年。
人人說他涼薄卑劣,她也以為不幸成為他的夫人,想必日子難熬至極。
但如今回憶起來,竟然是她這短短一生最鮮活肆意的幾年。
窗外銀月殘缺黯淡。
湛雲葳無力阖上眼,沒有想到再睜眼,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嫁給越之恒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