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記恨最後那位妻子将他暴露,而是自我檢讨:倘若他制作的藥再隐蔽一些,或許結果會不一樣。
于忱覺得自己的醫術還有用,不應該到邊鎮去當個苦力。
他隻會醫術,還有一顆不算聰明,但清楚自己要做什麼,不要做什麼的心。
于是他逃了,他仍然想要救人。
治病救人,下毒,也是救人。
其實在長安,他還是想重操舊業的。
可惜臉上的黥印已經讓他無法再走進高門大戶了,哪怕有點錢的小康之家也警惕着他。
他幹不了了,于忱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然後他選擇在陳家招人的時候加入,來到洛州。
鄭含章沒再靠着椅背,她坐直起來,擲地有聲:“你殺的都是惡人,你做的都是善事。趙國的法判你有罪,分明是因為趙國的法懲治不了那些惡人,所以隻能由你動手。”
于忱擡頭:“殿下竟然會這麼覺得。”
鄭含章:“當然如此,今天把你叫過來,也是因為知道你的品性與你的能力一樣可靠。”
于忱有些動容。
他的這些過往當然沒有寫在送來的檔案冊子上,但曾經有過犯罪這一事實本來就會讓别人對他提高警惕,于忱隻覺得是鄭含章在打算用他之前進行了很細緻的調查,并未同李銳那樣被吓到幾乎魂魄出竅。
他頂多隻是覺得鄭含章厲害。
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将敵國發生的事情調查清楚,而且還查得比當地那些無能官吏細緻許多,就算鄭含章是能夠吩咐手下人辦事的上位者,這也足以證明她手下勢力之強大。
而一位厲害又能夠理解他所作所為,覺得那些丈夫死有餘辜的殿下,對于現在的他來說,确實算是最好的選擇了。
于忱:“殿下想讓我做什麼?”
鄭含章:“我想要你教别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幾百、幾千。”
于忱皺眉:“殿下,鳳凰城中應該不缺那麼多的大夫?”
在他來看來,這座他才剛到沒兩天的鳳凰城和世界上其他每一座城池都差不多,藥堂前面沒有大排長隊,大夫的工作也不算忙碌,這也不缺大夫啊。
鄭含章搖頭道:“于先生可曾見過幾個因為小傷小病就到城裡來找大夫的農人?”
于忱的所作所為讓她願意稱呼對方一句“先生”。
于忱是聰明的,他恍然:“殿下想要讓更多的醫者去救沒錢看病的傷患。”
鄭含章:“對,而且這些醫者的月俸走官府的賬。不過于先生,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是很缺大夫的。”
于忱想了想:“殿下說的莫非是軍中?”
鄭含章笑意盈盈:“然也。”
*
清明過後,春耕漸止。
今年的雨水不多,本應該降雨促進農作物生長的從清明到谷雨這段時節反倒出現了好多個晴天,鄭含章擔心雨水不夠導緻灌溉不及,便開始組織起各鄉開挖水渠。
其實多年來,各鄉都有自發組織的水渠開挖工作,但這種事情鄉民七手八腳地做,到底是比不過有組織地進行。
況且,最初搶到了第一批以工代赈資格的那些人也都回到了鄉裡。
他們反饋了去城中幹活的經曆:
工作很簡單,就是蓋房子,也沒要求蓋多好,足夠牢固就行;每天能都能吃飽,偶爾加餐裡面會有點肉,和家裡差不多但在家裡需要盤算着糧食吃多了就不夠了,但在工地上可以放開了吃;工錢結算也是真不吝啬,他們從城裡拿回來的那可是鹽!份量不少的,白花花的鹽。
于是如鄭含章從一開始就規劃好的那樣,這些人的熱情被積極地調動了起來,連帶着其他人也對以工代赈這個項目充滿了向往。
雖然沒抓住第一次,已經沒有了半兩銀子的好事,但哪怕沒了這半兩銀子,以工代赈也好得很啊!能補貼家用,而且補貼得還相當不少!
開挖水渠的工程,就是在當前這種情況下展開的。
因為有裡正、三老以及軍中派出去的一些文員進行監督管理,所以這一套班子運行得相當平穩,哪怕應該統管此時的戶曹因為出身洛州豪強的緣故而稱病不上班也沒能對它的推進造成任何影響。
鄭含章還挺大缺大德地給這位戶曹寫了封信,核心内容隻有一句話:看來官署有你沒你一個樣,卿要不就病着吧,她還能少發一份月俸。
戶曹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有沒有氣得跳起來還很難說,但那些被按在刺史府裡抄書的家主們是真的要抑郁了。
他們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啊!
抄抄抄,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抄,抄不好沒工錢,沒工錢就買不了飯——是的,在這裡工作甚至要自費購買餐食。
諸位家主中也有精通曆史的,自然知道曾經有一些朝代的徭役就是這樣的規矩。
但服徭役的那些泥腿子,和他們能是一回事嗎!
但他們委屈也沒用,因為豪強選擇不上班擺爛,鄭含章沒很在乎,甚至張貼了招賢令廣求能做事、願意做事的人,不論出身,有本事就來;而當豪強選擇上門施壓……
他們甚至無法在刺史府中逮到鄭含章。
這位殿下很是不務正業地不在府中也不在官署,就連門房也不知道她每天都去了哪裡。
畢竟殿下在來到鳳凰城後安排下去的工作太多了,每一項都在逐步展開、推行,很難說她今天又去視察了哪一處。
豪強:“……”
這種每一拳都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覺,誰懂!
況且,若隻是打空也就罷了,偏偏……
偏偏他們還感覺到了自己似乎正在被抛棄。
官府難道真的不需要他們的人就能運轉起來嗎?他們那麼多年來堅信的、并且以此為恃的,難道當真會如此不堪一擊地破碎嗎?
豪強們失魂落魄地離開,晚間,等鄭含章從外頭披星戴月地趕回時,刺史府中的下人就将白天的情況告知了她。
鄭含章摸着下巴。
前來禀報的下人:“殿下打算怎麼辦?”
是打算給這些豪門留點面子,讓他們明日來見,還是——
鄭含章回過神來:“繼續保持,明天我還要出門的。”
豪強什麼的,她其實真沒太在意。
反正隻要趙國那邊在三月内動兵,這群人就一定會乖乖聽話——他們難道會認為自己能夠從以及僧多粥少,功勳和土地都不夠分的趙國兩派勢力中獲得他們想要的利益嗎?
與虎謀皮需要冒的風險可是喪命啊。
所以方才的她,哪怕摸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樣子,也并不是在思索豪強們如何如何。
事實上,她剛剛吃到了一條新瓜。
一條集合了狸貓換太子、世家高門子弟離家出走、山賊搶親、“嫂子開門我是我哥”……等一系列經典狗血名梗的瓜。
相當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