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舉止頗不講禮,還有點自由散漫,但并不讨人嫌。
施钺道:“殿下沒有問我問題,我應該回答什麼呢?”
鄭含章啞然失笑:“你說得對。”
她親手給施钺倒了一杯茶,遞過去:“那施頭領就說說你為什麼會選擇我,以及,你憑什麼覺得我會接納你吧。”
這倆問題也算是面試中的老問題了。
為什麼選擇這個單位,單位為啥非你不可,鄭含章準備公考的時候也看過不少關于面試的帖子,可謂是套路熟手。
别說,在準備考試的時候她為這倆問題匡匡撞大牆,等自己成了面試官之後才發現這種問題是真的很香。
尤其是在這個年代,這個套路還沒有形成的年代,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卻能回答得很好的人,絕對都是可塑之才。
施钺想了想,道:
“第一個問題好回答,殿下大敗司馬回的厲害,全洛州都看在手裡;而那以工代赈的待遇之好,山寨裡好多上山十幾年的老人都心動了,想着要不下山去當回良民。我以為,至少對洛州地界來說,殿下是民心所向的大勢,古往今來,逆大勢而行者,不過螳臂當車罷了,無有不被碾死的。”
嗯,施钺還是稍稍淺薄了些,鄭含章做着評價,畢竟以工代赈的物資都是公中補貼的,若是沒有從趙國那邊掠來的鹽做為基礎,她也很難把以工代赈拉起來。
資源不是無限的啊。
不過根據民心所向判斷大勢,總體來說還算不錯吧,能給個及格分。
她臉上神色未變:“嗯,繼續。”
施钺吞咽下一口空氣,她有點緊張起來。
剛才那段帶着點歌功頌德的好話是王稚教給她的,說是上位者就沒有不愛聽這個的,但是現在看來……
這位殿下似乎是個例外。
不過還好,第二個問題,小稚先前也問過她,那時候她便已經能夠結結巴巴、不那麼順暢但是邏輯清晰地回答了。
“殿下一定會接受我們的。”施钺非常确定地說,“雍國在邊境地區騰空出了一片無人區,按照兵書上說,這叫堅……”
鄭含章:“堅壁清野。”
施钺點頭:“對,堅壁清野。”
加強城防,同時撤離城外的百姓,清毀敵軍能夠得到的一切資源,讓對方陷入隻能靠着漫長的後勤線來保證補給的困境中。
這策略可是兵書中守城方最常用的一條。
“趙軍要攻打洛州,運糧路線一定會穿過這片無人區,他們是外來之人,對地形并不熟悉,沿途又沒有本地人可以捉來做為向導,這種情況其實是非常危險的。”
施钺挺直了背:“殿下,我曾是山賊,而且一當就是十幾年。若論正面,山賊是打不過軍隊的,我們之所以能夠一直活着,便是因為對山川地勢之險格外了解。殿下,我,還有我的那些老弟兄們,對洛州每一處适合藏人的地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堅壁清野出的那片無人區。”
鄭含章知道她要做什麼了。
“你要藏身山野之間,借地利,以小股部隊頻繁騷擾趙軍的運糧隊伍。搶了就跑,敵方若是來追、派兵來剿滅,你們就藏進更深的林子裡,躲起來。因為你們知道,在後勤糧道上,趙軍絕對分不出能夠将整片山林都搜上一遍的軍隊,他們沒有那麼多人。”
施钺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那明明柔順的五官此時竟帶着一股殺氣:“敵合,則我躲;敵散,則我各個擊破。殿下,我有信心,靠着這一招,我隻需帶一百個弟兄,就能讓這次帶兵的趙軍統帥睡不好覺。”
鄭含章很相信她能夠做到這一點。
畢竟這一套是已經被曆史證明過的好用。
她保持着自己什麼都懂的高人形象,給施钺提綱掣領地裝了下高深。
“施頭領已經悟了,不過這道理還能再精确些,我這裡恰好有一句十六字真言,施頭領不妨略記。這十六字真言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1】
嘿嘿,這種高精度,還壓縮了極其大量信息的真言她自己是說不出來的,但是沒關系啊。
鄭含章驕傲:她可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
施钺果然一震,她眼中的敬服比起剛進屋來時濃了何止一倍。
她對着鄭含章叩頭:“殿下年紀雖小,見識卻勝過我千萬倍。我雖不才,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鄭含章忍着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驕傲,忍得很辛苦。
她又清了清嗓子,伸手将施钺攙扶起來:“施将軍請起。”
這下稱呼就變成将軍了,施钺知道,這是鄭含章接納了她,把她當成自己人了的意思。
她想着自己是不是應該告退,又或者是應當再引薦一下王稚,正猶豫間,鄭含章道:“啊,對啦,你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問我啊——良禽擇木而栖嘛,選擇都是雙向的,你就沒什麼想從我這兒得到的?”
施钺還真有想問鄭含章的問題。
她畢竟是在山賊窩裡面混了那麼長時間的人,在自己已然對對方推心置腹的時候是很直來直去的。
施钺:“我想問殿下,為何會如此放心我這個山賊。”
她先前的身份畢竟是賊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可不是虛談。
狗都改不了吃屎呢。
“好問題,對我來說有點難答了。”
鄭含章輕搖頭,喟歎。
“這樣吧,施将軍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施钺:“自然是真話。”
“好吧,那就真話。”
“真話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女子。”
鄭含章用平淡的語氣抛出天雷一樣震耳欲聾的話來,方才一直很穩當的施钺一時大驚失色,差點跌倒在地。
鄭含章笑笑:“或許你剛才選了假話,這會兒就不會那麼驚詫呢。”
她走過去,彎腰拍了拍施钺的背:“莫慌,我既然知道這個,還樂意管你叫施将軍,自然是不介意你是男是女。”
施钺臉色仍然發白,她低聲問:“殿下……”
“你已經以女身走到了這一步,便可證明你不比任何男人差,施钺,你不必驚慌,也不能驚慌,因為做為你自己選擇的主公,我想要看到的,是一位女将軍。”
鄭含章握着她的手。
“不是現在這種客氣相稱的雜牌将軍,人人都能當的貨色。”
“我想要的,是一位在武勳中舉足輕重,能站在朝堂前列,為天下人仰慕向往,甚至被天下人學習的大将軍。”
鄭含章心想:她來到這個時代,帶着那些來自未來的思想,二十多年的時間既然已經将那些思想刻在她的靈魂中了,就沒有讓她将這些思想按下去、藏起來的道理。
更何況,她已經看到了一顆幼苗,她也有能力為她做點什麼。
多巧啊。
她有這個能力,她也有這個實力,這個時代又恰逢胡漢尚在交融、戰亂頻繁因此沒那麼注重綱常倫理。
在封建時代,這已經是最好、最好的情況了。
那為什麼不試試呢。
她攥着施钺的手指,讓她和自己對視:
“我問你,你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