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得要在東京待幾天,昨晚突發奇想買的。高估自己了,還沒開過火呢。”唐澤愛理抱臂,低頭看着女兒頭頂。
利用有限的食材加上速食拉面的調料,宋允雪在與媽媽的閑聊中做好兩碗面。升騰的蒸汽前,唐澤愛理雙手合十,眼中既有新鮮也有欣慰。
“你的廚藝比我好多了,真是長大了啊。”
“這是速食的味道。不過,超過媽媽不難。”宋允雪笑眯眯地說。媽媽做的東西沒怎麼好吃過。
“再難吃也吃了七八年。”唐澤愛理剜她一眼,“其實還是有進步的吧。”
“媽媽的才華在别處。”宋允雪笑着,面在筷子上篩動兩下。“去年在劄幌看見舊鍋具,有點不敢相信。說起來,好像很多東西都沒丢掉,不是在劄幌,就是留在這。我還一度這裡以為這被賣掉了呢。”
“想想還是沒舍得,就放着了。”
媽媽的聲音有如銀鈎,勾出藏在一角一落裡不曾揮發的生活印迹。中學時,眼前這張飯桌上常堆滿圖紙、雜志或畫報,滿得鋪出桌面,宋允雪起床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起垂落或硬挺的紙角,找到便當塞進書包。她出門總是那麼爽脆,動作刮起一陣明快的風,每每掠過玄關從中國帶回來的土陶風鈴,叮叮聲就會交叉錯落、在玻璃隔闆後外婆照片的頭頂響蕩。
唐澤愛理還問到何時再一起去掃墓。宋允雪的下個長假也許要到年尾——她自己也說不準。“都勸她選東京附近的墓園了,去一趟真麻煩啊。”媽媽嗔怪地瞥一眼那串風鈴。
宋允雪被媽媽的語氣逗笑了,忙喝一口湯。唐澤愛理放下筷子,拿起玻璃杯碰碰她杯沿:“盂蘭盆節我打算帶高橋先生一起。”
“還是高橋先生?”
碰到女兒的眼神,唐澤愛理往後一仰,笑着擺手:“喂!少打趣他。明天他傍晚來這裡接我,問要不要給你帶點什麼。”
宋允雪趕緊搖頭:“你們好好約會,不用操心我。”媽媽與高橋先生相處起碼三年,幾乎一直聚少離多,關系卻異常穩定。去美國後,媽媽的感情生活她難再追蹤,也不像小時候那麼好奇了。但這次她難得地問:“這種狀态,媽媽和高橋先生都滿意嗎?”
“對方跟我是同一種想法。我們都有自己的事做,覺得人生還有期望,所以就算相離,也心有默契。外物已經不是我們此階段追求的了,關系越簡單,就越舒适。”說完,唐澤愛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Yuki醬,你碰到什麼問題了嗎?”
媽媽仍然那麼敏銳。“就那些感情上的小問題啦,”宋允雪起身收拾餐具,“我現在忙,也沒心力整理。”
“跟上次那個韓國人分手了?”
“分是分了。但沒徹底分開。”
唐澤愛理目光跟随突然忙碌起來的女兒。“關系在流動,生長、消亡、不斷變換。但它也能成為一種契約,在共識中誕生為堅固的、隻對雙方成立的契約。”她走過去,将手搭在宋允雪肩後,“我和高橋先生就是如此。現狀是我們選擇的。你要記住,什麼時候都有得選。”
宋允雪邊刷碗,邊感受着肩上的揉捏,那是屬于媽媽雙手的力量。“你和爸爸分開時,也是這樣想的嗎?”
“我跟他相愛時,就已經這樣相信。”唐澤愛理說,“二十多歲很狂妄,以為比十幾歲更懂得愛、更懂得人生,其實嘛……都是無盡的課題。那時唯有莽撞地相信自己不會淪落到面目全非。無論如何都有得選——唔,這句話,比起講現實,更像信念。”
外婆的東渡,媽媽的離韓,都是這種信念的貫徹。“還好十歲那年,你将我帶來了東京。”宋允雪打開水龍頭,沖走餐具上的泡沫,“也不知道留在首爾,我會變成什麼樣——”
手機突然響起,她呼喚媽媽幫忙:“是電話,在左邊口袋。”對放到眼前的屏幕,她掃一眼,語氣複雜地“啊”了聲。
“泰亨。”唐澤愛理拼出韓文,“是那個人?”見女兒不答也不接,她微微一笑,将手機塞回去。
“你可能有點忘了。不是我帶你來東京,讓你成為現在的你。是十歲的你,告訴我你想來東京。Yuki醬,是你選擇了自己要成為什麼模樣。”
宋允雪摘下手套,看見媽媽朝她眨眨一邊眼睛。瞬時,她嗅到一股熟悉氣味,甚至幻覺般地能夠辨認出它來自水、當日的食物、随意翻開的紙張和四周的木頭家具——一如十年前,混亂、靈敏、躁動的年少時代,在這裡度過的那些悠長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