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左右逢源的小白臉兒相比,單烽簡直一敗塗地,好在面皮甚厚,也不管旁人眼光,隻目光灼灼道:“如今我是你的藥了,和這些黑兄弟們,相處得也不差,你也看到了。”
謝泓衣微微冷笑道:“你要如何?”
單烽扯開外袍,扇了扇風,道:“就是問問,我放你寝殿裡的鋪蓋,沒扔吧?你要喝我的血,也容易。夜裡有什麼蟲蛇宵小,我一并捏死。”
黑甲武士們本來已和他打出了些交情,這話一出,狼子野心,立刻引來怒目而視。
碧雪猊亦鼓起雙腮,如蟾蜍般連連吐舌,大有與之相競之意,卻被謝泓衣輕輕拍了一記:“我寝宮中并無蚊蟲,也不缺□□。”
單烽正色道:“今天那陶猴子沒得逞,還會找上門來,他擅長符箓傀儡之術,不是刀劍所能阻隔的。再者,雪練也不會眼看着你拔除瘟毒,接下來的一段時日裡,正是魍魉夜行的時候。你不愛旁人近身,他們便有機可乘。”
謝泓衣淡淡道:“憑他們?”
單烽凝視他道:“你有多久沒睡過安甯覺了?”
謝泓衣道:“你在眼前,更不安甯。”
“你隻需提防我一個人,不也清淨?”
他二人才說了幾句話,阊阖的臉色已變得蒼白,咚地跪在地上,衆甲士齊齊效仿:“今日城主遇襲,我等竟一無所知,既未外驅來犯之敵,也沒能防得宵小,失職至此,羞憤欲死,還請城主降罪!”
阊阖更是跪地不起,眼睑上勾畫的雙目瞠着,任由熱汗縱橫滲入,通紅鼓脹得如垂淚一般。
黑甲武士們又道:“愧對城主,還請城主重罰!”
謝泓衣摩挲香爐的手指微微一頓,道:“領鞭!阊阖,你留下。”
衆甲士去後,謝泓衣的目光方才落在阊阖身上。
這護衛長已陪伴他多年,向來沉穩持重,此刻卻長跪不起,雙目死死望向門關,脊背痙攣不止。
将這痛楚帶給阊阖的,并非謝泓衣本人,而是一段沉重如山的往事。
謝泓衣并不責罰他,也不寬慰他,隻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着手中的香爐。
午時雪勢轉急,襲在屋檐上,擾動鐵馬,作沙瀑瀉地聲。
阊阖跪在檐外,頃刻便披了一身的雪,連雙眉都被埋沒了,雪粒灌向眼中,應是刺痛無比的,那張古銅色的臉容卻如凍僵一般,紋絲不動。
謝泓衣道:“你還想不明白?”
阊阖砰一聲叩首于地:“阊阖有一事相求。”
“說。”
“求城主抹去我的靈智!”阊阖頰上肌肉抽動,悶聲道,“阊阖徒睜四目,卻連門也守不住,任他們去來如入無人之境,城主留着我又有何用?”
“你原本就是将死之人。”謝泓衣道。
“城主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單烽聽見傀儡二字,目光一動,他本已猜到這些黑甲武士的來曆了,謝泓衣倒也不避着他。
這些黑甲武士身上都有緻命傷,原來是臨死前一瞬間,得到了謝泓衣的垂憐。
可作為傀儡,又豈是幸事?求死也不能。
“你因煉影術而生,能保着一點兒前緣不斷,并不容易,竟甘願隻做傀儡?”
阊阖低聲道:“城主費心來為我們保住靈智——”
謝泓衣冷冷截斷道:“所以為什麼?”
他面色一旦沉下來,更如銀鏡濯濯,照面生寒,有無與倫比的淩駕威迫之意。常人看了尚且膽寒,何況是欠他良多,死生皆懸于一手的阊阖?
“不想要靈智?好,你把外甲卸了,去城門外一站,做個渾渾噩噩的冰雕!我何曾少過這個?”
阊阖被他盯着,魁梧身形都生生地矮下去幾寸,被逼得無法了,終于霍地擡頭,道:“城主,可我是背誓之人啊!太痛了,每次一望門關,我便知道我一定是忘了什麼,腦中被生生地挖去了一塊,五内俱焚,卻如何都想不起來。那滋味……仿佛在腹中吞了一千柄毒刃,不知什麼時候會開膛破肚迸出來,并非我不惜命,實在是怕啊!”
他臉孔上的茫然驚懼,都不是假的,那肌肉痛苦的抽搐,更令單烽心裡跟着一沉。
甯受穿髓苦,不違長留誓。
在長留,違誓從來是一種貫穿在因果中的詛咒。
對于違誓者而言,他們所遺忘的東西,必将在将來某日,化作生平遺恨之最。
謝泓衣目光流轉,卻是短促地笑了一聲:“單烽都不怕,你又怕什麼呢?”
單烽立在他身邊,聞言抓了一把欄杆,心道謝泓衣這是要以阊阖為例,威吓他。
可他這人從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甯可受盡煎熬,也好過一忘皆空,做個懦夫!
謝泓衣道:“阊阖。”
“屬下在。”
謝泓衣道:“今日的話,我不想聽到第二次,否則,你自行消散吧,不必問我,即便是傀儡,我也不需要一具無心的軀殼。
“當年,是你執念未散,來求我,如今,你的心願依舊未了,記不起來,便怕了?”
阊阖眼中泛起痛苦的迷茫,顯然,長留誓下,他連臨死時拼盡最後一口氣的執念,都忘了。
謝泓衣道:“你今日失職,便替我試煉單烽。”
單烽擡了一下眉毛。
謝泓衣道:“輸了,就滾。”
單烽大笑道:“你這麼開恩,我怎麼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