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雖不懂絲線,也能看出那一團輕若無物的瑩光,是何等的名貴。
“快快,别的存在絲料庫,這些我親自動手,給殿下做亵衣,”葉霜綢急道,“殿下就喜歡這種料子。還有,告訴簪花人,再有這樣的好貨,他拿多少,我收多少,不論價錢!”
單烽已趕到她身邊,看了一眼,道:“又是簪花人?上一回,他連押送絲線都不敢,如今倒令你贊不絕口了。”
葉霜綢眉毛一豎,道:“虧你生了一對眼睛!這麼大的差别,也看不出來?上次的明光絲,哪有現在的半分通透。”
“什麼時候變的?”
葉霜綢一怔,道:“也就是最近的事情。對了,每一次的絲線,絲料庫裡都有留樣。”
單烽在天衣坊裡忙活了大半日,處處盤查,把簪花人的來路也摸了個底朝天。
巧了,滴翠湖那次見面後,簪花人似乎搭上了什麼門路,出手的絲線極為不凡。
簪花人……采珠人……
單烽把諸多蹊跷都記在心裡,出天衣坊後,依在巷子裡,摸出小還神鏡。
有些事情需要印證。
他不願令同門摻合進他與謝泓衣的恩怨來,最好連面都不要碰。
可金多寶與燕燼亭同時失了聯絡,很難不令他心生警覺。
好在十多道傳音過後,小還神鏡那頭終于有了反應。金多寶罵罵咧咧地轉過半張胖臉,睡眼惺忪。
單烽道:“哦,還沒睡呢?”
金多寶頓時來了勁,連着問候了他十八代祖宗。
“我問你,你那徒弟,哪年被關的禁閉?”
“天刑七年。你幹什麼?”
“天刑七年?關了整整十三年,從沒放出去過?”
金多寶沒好氣道:“你不也被關過幹将湖底嗎?怎麼沒見你從紫薇台眼皮底下跑出去!”
單烽道:“廢話,會死。可你徒弟那鬼精的樣子……”
金多寶勃然大怒道:“雲兒的命就不是命了?他犯了大事,再敢露頭,我也保不住他!”
單烽兩指抵着小還神鏡,喃喃道:“不對,不對……對不上。”
“什麼對不上?”
“時間對不上!”
單烽心道,照謝泓衣所說,曾被囚禁在天火長春宮很長時間,直到十年前,白塔湖前夜。薛雲被采補一事,發生在十三年前的羲和,太初秘境,有各方人證物證,也就是排在天火長春宮之前了。
猴三郎卻在天火長春宮時期,頻頻現身,用的還是鮮血淋漓的本體。
薛雲要是能在禁閉期間,從紫薇台眼皮底下,随意往來于天火長春宮和羲和,又何必裝瘋賣傻地忍到現在?情障的滋味極其難熬,鐵石都能被鏽出大窟窿。
說不通。
這兩個同樣讓他恨之入骨的名字,始終無法拼合到一處。
不能一刀剁了,可惜!
單烽眉頭微微松開,疑雲卻更重。
金多寶搖頭晃腦,身後有蒼青煙氣缭繞,如同身在熏爐一般。
單烽:“你沒回羲和,你在哪兒?”
金多寶高深莫測道:“機緣,莫問。”
單烽心中一動:“你碰上太初秘境了?”
金多寶霍地轉過臉,道:“你怎麼會知道?”
單烽沉吟道:“難怪白雲河谷總有大風雪,太初秘境還沒散!金多寶,你這麼惜命的家夥都敢貿然闖進去,是碰上什麼寶貝了?”
金多寶大笑一聲,面上竟泛起一股睥睨之意:“寶貝?着相了啊,單烽夜,太初秘境是天下最可怖的地方,尋常修士進去了,那就是個生不如死的下場。個中妙處,唯有我們陣修能領會,但凡能駕馭一二……”
他面上微泛紅光,都快哼起歌來了。
單烽冷不丁道:“你徒弟是陣修麼?”
“他?”金多寶道,“他敢碰這個,我打斷他的腿!”
“哦?你的拿手把戲,沒從手指縫裡漏一點兒?”
“手指縫裡沒有,都在我腦子裡!”金多寶傲然道。
單烽對這二師兄的來路是知道一二的,身為陣修時,行事瘋邪,遭了極大的報應,被舫主招入舫後,方才改了心性。一碰到太初秘境,那點子狂性又壓不住了。
單烽道:“當年太初秘境在舫裡現世,怎麼不見你得了什麼益處?别是鬥陣不成,悻悻然出來了。”
金多寶古怪一笑:“那不是舫主眼皮底下麼,我那時受了傷,斤兩還是掂得清的,如今這不是陣瘾又犯了,進去玩一把。”
單烽對這些人觀陣布陣的瘾頭實難理解,道:“行,等你把自個兒玩死了,我送你徒弟一起。”
金多寶又破口大罵起來。
單烽道:“帶上我?”
金多寶道:“埋不下你這麼大個人。”
“要是有人想讓我去呢?”
“那便是想你死無葬身之地!”金多寶道,“哪又招來的仇家?”
單烽若有所思,隻很快以一通嘲笑蓋過了:“承你吉言。金多寶,你要是被仇家困住了,記得找我收屍,别死要面子。”
金多寶道:“單烽你大爺的!”
他把小還神鏡一揮,面上的紅光随之消退,化作一片泥塑金剛般的森然。
羲和弟子大多隻知道金多寶有一張陰晴不定的孩兒面,不是大喜,便是大怒,鮮少有人見過他肅穆起來的樣子。
此刻,他盤腿而坐,一股血泉自衣裾下淌出,凝結大片血冰。
金多寶将衣袍一掀,右足竟齊踝而斷,如被利齒撕咬過一般,雖有法陣止血,傷口依舊湧動着一股不詳的黑氣。
白掩飾了,瞞不過單烽的眼睛。
那小子裝傻充愣時,讓人恨不得砰砰兩拳打死,實則銳利得如隼鳥一般。
他更清楚,但凡他方才流露出半點兒意動,單烽便會立刻闖到太初秘境裡來。
這原本也是白塔湖之前,師兄弟間天經地義的默契。雖常相看兩相厭,也有赴湯蹈火時。
但誰會要那混賬東西的援手?更何況,面前想置他于死地的……
夠狠毒。但還是嫩了點兒。
他伸掌一擊地,胖大身軀以驚人的靈敏一躍而起,單足而立,伸出兩指搔了搔斷足,摳出一根粗黑毫毛來。
“還施報應——破!”
黑暗之中,傳來一聲響亮的裂陶聲。
暗算他的東西,從霧氣中蹦蹦跳跳地出來。
那是一隻鼻歪眼斜的陶土猴子,肚腹處被炸出了個大窟窿,往外淌着稀泥和成的肚腸。
它雖受重創,卻滿不在乎地掬着肚腸往裡一塞,傷處飛快地愈合起來。
金多寶心中微微一沉。
傀儡術極耗精力,修補得又如此之快,真身必然躲在某處,用大量的無火之土填補傀儡身,這一回的埋伏是蓄勢多時了。
他被引進太初秘境的時日已久,陷在幻境裡,損耗不輕,遠不如所表現得那樣從容。
陶偶趁機加以暗算,要不是他反應夠快,這會兒便是四肢盡斷的下場!
發生了什麼?
金多寶心念電轉,卻一拍大腿,哈哈笑道:“呦,腸子都捏出來了,怎麼底下卻光秃秃的,不知道給自己捏根家夥麼?”
猴子覺得有趣似的,咧嘴一笑,十指擺動間,竟如變戲法一般,将一枚血淋淋的斷足抛來擲去:“你身上齊全,做個人彘便不錯。我将你的胳膊腿一根根壘起來,子孫根縫在頭頂上,如何?”
“什麼子孫根,你個猴子還說人話,”金多寶道,“剛剛是單烽的傳音,你怕他?”
他暗中盯着泥猴子的神情,果見那歪斜可怖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森然,把猿猴暴虐本相暴露無遺。
陶偶獰笑道:“他算什麼東西?”
它方才失手,果然是因為單烽!
金多寶為激怒它,正搜腸刮肚,如今終于窺見一絲可能,便就着單烽胡亂罵了一通,單烽是猴子人畜殊途的爹,單烽在猴山裡放火燒焦了猢狲三五萬,熏出它如今的大紅屁股來……
如此種種,偏偏這猴子自那一句話後,便隐入黑暗中,再沒露出半點兒破綻來。
太初秘境中的煙瘴正飛快地淡去,這卻不是什麼好兆頭。
金多寶早年沒少出入太初秘境,自然知道煙瘴背後隐藏着什麼。
太初無涯峰……這一座倒懸天地間的缥缈巨山,将露出它的一角。
時而是巨碩的神像雙足,穿一雙錯金镂彩綴着紅纓球的緞鞋,倒指向天,媒婆子似的滑稽;
時而是十二條巨臂,或倒支于地,或挾彩鼓,或抱琉璃魚缸,倡優百戲,無一不足,仿佛将一整個市集的優伶亂砌在山石中,熱鬧非凡,卻又一片死寂。
他也曾見過神像面目一角。
這一尊倒立的巨神,頭戴尖頂帽,以兩根手指推擠臉孔,巨碩的琉璃眼珠卻定定望着他,仿佛在等他被逗樂的一瞬間。
這便是太初秘境最初的主人。
屍位神——滑稽古彩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