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絕火海的同時,也将任何一縷光照禁絕在外。
誰也别想染指,誰也别想……出去。
一座深藏他識海中,不見天日的火獄。
一月之期将至,這是紫薇台無形中的告誡?
說來諷刺,他這會兒的心境,與進城之初天差地别。
越是靠近謝泓衣,越是有無數疑雲翻滾。對方的隐恨、不甘、茫然、痛楚,一切不知來源的執念,一段失落了的長留誓,如鐵錐一般鑿擊着他。
那是由錯失的二十年,所織就的死局。
冤有頭,債有主,他非得把腐肉挖開不可。既是對師門的交代,也是對他自己,對謝泓衣的應答。
他昨夜還恨不得把謝泓衣藏起來,盡情撕咬一番,這會兒火牢從天而降了,卻隻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算了,真把謝泓衣關進去,指不定會惱火成什麼樣子。
單烽兩指抵着額心紅痕,強迫自己收回神識。
樓飛光道:“匣子裡還有張字條!說是隻要看着對方的眼睛,心念一動,就能把人抓進火牢裡。”
單烽等了一會兒:“沒了?”
他半點不曾收起壓迫感,一刹那的兇相,令樓飛光騰地,跳起來護住兩個藥修,風障都快支起來了。
“沒……沒了!”
單烽道:“口訣都沒有?全靠我的念頭?”
燕紫薇難道算準了他下不去手,把這玩意兒弄得這麼不可控?他一對上謝泓衣的眼睛,就百念齊動。
不讓他看謝泓衣的眼睛,也是絕無可能的。
“還有幾分警覺,”單烽看了一眼便宜徒孫,神色又懶散下去,道,“小燕看着沉穩,卻沒正兒八經當過師父,你也算趕上了。”
樓飛光憂心道:“師叔祖,那地方有好多雪練出沒,像是在修建什麼工事,該不會是沖着城中來的吧?師父他又沒了動靜,實在兇險。”
“你師父那個人,八成在探聽什麼,真到了要害時候,會把河谷掀了的。”單烽拍拍他肩膀,體修毫不收斂的手勁兒,把樓飛光拍得龇牙咧嘴,“好好練劍。餘下的事,有長輩們擔着呢。”
百裡漱在側旁悄悄看着,對樓飛光莫名其妙的師承一臉狐疑,活像是有人要拐了木頭當柴劈似的,不由輕輕嗤笑一聲。
“呆木頭,他拿你當小孩兒呢。”
樓飛光摸着後腦勺,啊了一聲:“師叔祖高壽,我自然是小輩。師叔祖跟着羲和薄舫主四處征戰的時候,我師父都還沒出生呢。”
單烽嘴角一抽,眼看仙子們的目光中又泛起波瀾,一巴掌就将樓飛光的腦袋按住了:“行了,多向你師父學學閉口禅!還有二位百裡小友,來得正好。”
他避開仙子們耳目,又從袖中抽出一方亵衣殘緞來,道:“你們看看,這衣裳上可有什麼藥性殘留,可使人迷失心智的?”
亵衣才一取出,那不遠處的井底,又傳來一聲含糊的悶響。
百裡舒靈把碎片小心捧在手裡,和兄長對了個眼神,裡外翻看一遍,眉頭微微皺起,又以藥師針一驗。
百裡漱道:“沒有。”
百裡舒靈連連搖頭:“那也未必,或許是那藥性太淡,沾衣入體後,便難以查驗了。”
百裡漱反問妹妹道:“小靈,藥師天元鑒迷神一屬中的藥草,各個異香撲鼻。即便沾在衣裳上,這麼淡的藥性,也能迷人心智?”
百裡舒靈道:“那是你我的天元鑒尚不齊全,萬一呢?”
“老祖宗的天元鑒論中記載了上百種迷神引,莫能例外!”
他兄妹二人一論起藥草來,總是争得不可開交,樓飛光一見那苗頭又起,眼疾手快地掏出一枚銅錢,往天上一抛,被百裡舒靈一把抓住了,卻也不看。
“行啦,漱哥,不同你争,還有個法子,你天元鑒中的迷神引最齊全,展開來,試試看,能不能把這緞子吸進去,不就行了?”
百裡漱蒼白臉容上立刻泛起一點兒得意的紅暈,正要招出天元鑒,單烽卻似聽見了什麼似的,身形忽而一動,沖至井邊,一拳把假山石捶翻了。
“記薛雲賬上,”單烽頭也不回道,“你小子倒騰什麼動靜,我早看出你不對勁——”
他話音戛然而止,露出一副見了鬼的神情。
隻見井裡吊着個人影,緞子另一頭挂在壘起的織機上。
薛雲一聲不吭地,在井底上吊了。
單烽好一會兒才接受了好師侄在眼前上吊的景象,任他搖搖晃晃地擺了一陣,正想上炷香慶賀,忽而臉色驟變,一把将人拽了出來。
操,轉生逆死符還挂在金多寶頭上呢。
好家夥,那緞子把脖子都勒斷了半根。
單烽一手掐他喉管穴位止血,一手雷霆般地在他臉上掴了數記,恨鐵不成鋼道:“薛無焰啊薛無焰,白入道了你上吊,吊死鬼投胎進個畜牲道。醒醒!”
薛雲被他連按帶掐地拍通了氣門,還當真身形一拱,從喉嚨裡噴出一口血來,接着眼珠子也開始轉了,氣息奄奄地笑了一下。
“師叔,吃了那藥後,我便沒什麼好眷戀的了,你……你就讓我去吧。”
單烽冷笑道:“金多寶可以沒你這個徒弟,可你不能沒有爹!”
薛雲把頭側往地上,凄涼道:“是為了轉生逆死符?他的話你也信,死胖子最惜命,不拿我擋劫就不錯了……師叔,我……我死之前,還有句話想同你說,當初……太初秘境的事……”
單烽眉心疾跳,卻忍不住側耳去聽,薛雲唇邊卻掠過一絲詭秘的笑意,擡起一手,在他背後打了個無聲的響指。
他腦中已無數遍享受過響指響起時,那清脆的骨骼斷裂聲了。
咔嗒!
單烽卻如背後長了眼睛一般,一肘将他五指砸在地上。
“脖子斷了,手也癢?”
薛雲臉色飛快扭曲一瞬,卻笑着道:“開個玩笑嘛。小師叔,我是真心想告訴你,太初秘境中的一切——都是真的。”
單烽的臉色一霎那變得極其恐怖:“薛無焰,你覺得我真殺不了你?”
薛雲仰了仰脖子,指了指汩汩冒血的傷口。
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令單烽五指陡然用力,幾乎活活捏爆喉管。
薛雲的眼睛都因充血而赤紅了,單烽方才道:“十三年前被采補的鬼話,你以為我會信?”
薛雲反而斷斷續續地發出氣喘似的笑來。
“不可能,不可能?小師叔,往後哪天,你被他騙得求死不能的時候,你會想起我的話的。十三年前,那場采補,一切……都是真的,你和我,又有什麼差别?他隻不過想利用你——你隻是少了一味賒春,才看不清!”
“你?你算什麼東西,”單烽唇邊忽地露出一絲冷笑,“藥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