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獸口一張,預備着讓這家夥的腦袋蹭破一塊碗大的疤,謝泓衣卻微微放緩了語氣,道:“疼?”
不對勁。
這兩人什麼時候親近到這地步了?還在他眼皮底下?
果然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幹脆趁謝泓衣不備,一口把小白臉兒咬死算了,骨頭都吐在秘境裡。
單烽對這事堪稱草木皆兵,心裡掠過無數殺人焚屍的念頭,兩隻前爪更是摳出了幾十個殺氣騰騰的地洞,這才勉強壓着火氣道:“你真心疼他?”
不等謝泓衣回答,楚鸾回已歉疚道:“單道友,是我冒失了,不該讓哥哥心疼的。”
操!
單烽大怒,一口咬住他後背衣裳,楚鸾回卻一把抓住謝泓衣衣袖,道:“哥哥!”
“出來!往哪兒躲呢?你管誰叫哥哥?”
單烽額角都突突直跳起來,犼獸鋼鞭般的尾巴立時纏到了謝泓衣腰上,連着繞了十多匝。
别當他不知道,金學中分明有記載,床笫尋歡時,便有一口一個哥哥的叫法,尤其能助興。
一時間,連剛治好的妒人肝都快長出來了,單烽毫不懷疑自己一張嘴,就能噴出數丈長的火舌,正是惡向膽邊生的時候,腦門兒上便被謝泓衣輕輕按住,揉了一揉。
血肉泡影過後,謝泓衣總是會疲乏至極,有單烽在身邊,便也不強撐,隻拿手肘抵着他,半坐半靠,教訓起了楚鸾回。
“是該記得疼。”
“是我做事莽撞,連累你們來救我。”楚鸾回看着他道,“哥哥,我會顧惜好這具身體的,絕不讓它受半點兒損傷。”
“命是你自己的,”謝泓衣微微皺了一下眉,“别死了。”
楚鸾回一怔,旋即笑起來:“兄長說的是,我已受到教訓了——嘶,你道侶好兇惡呀,是不喜歡我麼?”
那幾根沖到他腦門上的獠牙,就這麼生生頓住了。
巨大的犼臉貼近他,眼中挑剔、警醒、暗喜、猶疑之色統統一閃而過。
真是兄弟?
單烽想起謝泓衣那個下落不明的孿生兄弟來。
這小白臉兒生得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雖看不出同謝泓衣有哪點相似,卻也是當世罕有的風采了。
更要緊的是,有這麼個血脈至親存活于世,無疑是為謝泓衣牽上了一縷剪不斷的因果,單烽心裡一直以來抓不住的恐慌感,随之一定。
他貪心得很,既想讓謝泓衣眼裡隻照得見他,又希望對方的羁絆越來越堅實,在千絲萬縷的囚困中,再不能變回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單烽道:“你不是個草精麼,怎麼會變成霓霓的胞弟了?”
楚鸾回道:“我有意識時,就是楚鸾回了,血脈間的感應,不會有假。”
單烽道:“這次梁子結大了。萬裡鬼丹是仙盟的魁首,和他為敵,打不過不說,還要受仙盟圍攻,你打算怎麼做?”
他說的,也正是謝泓衣所想的。
楚鸾回笑笑,道:“可我知道他怕什麼。兄長,餘下的事,你不要插手。”
他已編好了一整套說辭,這一世既然是他自己選的,這樁仇便非報不可。
但謝泓衣隻是平靜地看他一眼,問:“和素衣天心有關嗎?”
霎時間,楚鸾回的心髒緊縮了一下,汗如泉湧。
這副身體早就被吃成空殼了,剩下的,除了對兄長的依賴渴盼之外,便是恐懼。
撕心裂肺的劇痛,響亮的咀嚼聲……那個人抿斷胎兒嬌嫩的骨頭,長長地啜吸。
他早已有了答案,卻不能開口。
可謝泓衣眼神清湛,像是在對視的同時,确認了什麼。
——是他吃了你,對嗎?
楚鸾回看清對方的口型,喉頭微動,心中一陣酸楚。唯獨在兄長面前,他感到難以言說的委屈。
屬于謝鸾的執念,在胸腔裡輕輕跳動着。
好想早點降世啊,想來到兄長和父母身邊,在長留危難時,護住他們,為什麼會來遲?為什麼,連第一縷晨光都沒有見到,來不及發出一聲啼哭,就已經死去!
謝泓衣伸手,拍了拍他的發頂,力度柔和。
“不怪你。他做的事情,會付出代價。”
“兄長,城裡的藥人都是罪證!”楚鸾回道,“普通人用了藥師針,不會有任何問題。可那些玄天藥盟的藥修,都喝過春耕酒,體内種了種子,才會被藥師針激發,提前破土。這樣的事情,藥盟弟子豈會不怕?”
“離間?還不夠,”謝泓衣道,“不是他離不開仙盟,而是仙盟離不開他。”
單烽贊同道:“藥宗還要靠他自保,這家夥樹大根深,這樣的事情,撬不倒他。”
他和萬裡鬼丹算不上多熟絡,但後者卻是羲和多年的盟友。
舫主曾提起過,萬裡宗主身為當時第一人,早就能合道了,可惜心境不穩,雪害當頭,也沒有和雪靈一戰的打算,隻帶着藥宗自保,雪練也不去招惹他。
在單烽看來,萬裡鬼丹像是隻長滿藤壺和海藻的巨龜,看似無害,可他一倒,才是真正災難的開端。
“要是能有一把火……”單烽道,“可我師兄的傷,也仰仗着他。我會傳信。”
萬裡鬼丹和薄秋雨熔舟之會,鑄成仙盟,也是一段令天下修者心懷激蕩的往事。要憑這三言兩語說動師兄?
他很清楚,對抗萬裡鬼丹,是不會有援手的。
謝泓衣垂眼看着楚鸾回,道:“朽木空心,不能一擊緻命,就不要動手。我能護住你。”
楚鸾回目光閃動,笑道:“我知道,哥哥。他最怕的東西,我會親手給他的。”
謝泓衣微微皺眉。
兄弟二人交談間,巨犼捕捉到謝泓衣的情緒再度低落下去,就猛地将臉擠過來,綻開一個熱烈的笑。
“還真是内弟啊,難怪從前就覺得親切。”單烽道,“來,坐穩了。”
楚鸾回受寵若驚:“單兄不怪我讓哥哥動怒了麼?”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哪能呢,”巨犼滿面春風道,“還有,把手從你哥身上拿開,否則我咬死你。”
謝霓用力扯了一下它背上的鬃毛。
那點兒力度跟撓癢癢似的。兩隻燈籠般的巨目受用地眯起,還盯着楚鸾回不放。終于,在後者松開謝霓衣袖,轉而用兩根藤條挂在犼邊上時,單烽滿意地點點頭,拔足飛奔起來。
“我可不是找你的茬,你哥剛用過血肉泡影,身上沒力氣,你别挨着他,免得壓壞了。”單烽道,尾巴尖溫柔地在謝霓背上拍了一拍,“回城,我拿幾壇好酒出來,慶賀你們兄弟重逢。”
裂口外,影遊城中的百姓全未受到驚擾。沒有人知道自己剛同滅頂之災擦肩而過。
巨犼載着他們,一躍而出。也正是在同一瞬間,太初秘境裡灰雲翻湧,太初無涯峰露出一角,滑稽古彩菩薩的兩邊嘴角猛地下壓,怨恨地望向了楚鸾回。
顯然,它并沒有放過自己選中的陣眼。
楚鸾回身上一緊,被看不見的絲線勒住了。他看了一眼謝泓衣近在咫尺的黑發,輕輕抱住了兄長,感到身體像落入了鐵網中,處在四分五裂的邊緣,而謝泓衣就是網外吹來的風。
他往手背上插了根藥師針,身上立刻生出須子,牢牢紮在犼背上,對抗着秘境的吸力。
多虧了萬裡鬼丹劈開的裂縫,給了他短暫出逃的機會。
夠用了。
不遠處的夜市裡,人聲鼎沸。
燈影法會臨近,城中一片罕見的繁華景象,那些陰慘慘的紅燈籠披上了花鳥蟲魚的薄殼,乍一眼看去,還有成群的紅鯉,從雪幕中光燦燦地遊曳出來。
街上有推着氈車賣雜貨的,有耍猴鬥犬的,也有挑着擔子剃頭的。半透明的燈車穿街過巷,載着孩童的笑聲。
吃食攤子也擺出來了。
幾根竹竿,一張厚篷布,兩個機靈的小童,支起了一角馄饨鋪子。影遊城的冰淬馄饨,雖漂滿了冰渣,卻不負千裡香的名号。
食客隻有一個,正拿一支筷子攪着馄饨,将冰渣一點一點地揀出來,十分嫌惡地撇在一邊。
高大的身形,墨綠的衣袍。
單烽眼睑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回頭看看楚鸾回,再看看食客。
操,沒有消失,不是幻覺!
就不能讓人喘口氣嗎?
短短數息之間,他臉上神情翻書似的連變了七八次,最終凝固在極度的牙疼上。楚鸾回的臉色也沒比他好看到哪兒去,一串冷汗已經滾到下巴上了。
“内弟啊,”單烽道,“事已至此,唯有一計了。我帶你去剃個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