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輕盈了,他像化成了長風,朝着雲霄呼嘯而去。
這就是缑衣太子駕鶴時的感受麼?
他穿過了無數重斑斓明滅的雲海,一層又一層,一層又一層,雪白而綿軟地蠕動着。
咕叽……咕叽……咕叽咕叽咕叽!
雲怎麼會有聲音?越來越沉悶,越來越近,像有鮮紅的肉塊蒙在腦髓上,擠出黏響。
“吱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嘎!”
“救我……就要到我了……呼……呼……來……登仙啊!來登仙啊!”
什麼聲音?
雲海裡,怎麼會有凄厲的呼救?又像是風雪的呼嘯聲!
眼前覆上了紅光。
雲海很厚重,根本不透光,隻從縫隙裡射出萬千道赤紅霞光來,血淋淋地潑在他面上。明明是極其輝煌的仙宮景象,他卻雙目劇痛,五髒六腑都像被擠碎了……
不行,不能去看,别往上看!
直到被單烽一刀斬斷雙翼,重新跌回人間。
他背後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精力耗竭,像是從悲泉裡又出逃了一次。
單烽看到他額上的汗,心如刀絞,恨不得把他抱在懷中,卻隻能掙動了一下手指,按在指影上。
“你都不肯去做的事情,卻逼他去做?”
萬裡鬼丹冷笑道:“當然是他不肯,所以才要逼啊?好外甥,你痛痛快快地……嗯?人呢?”
萬象生魄的光華再度大放。
可就在他眼皮底下,城裡的人竟然憑空消失了,連街巷都無聲隐去。
茫茫大雪裡,隻剩下這一方小馄饨鋪。
“哦?”萬裡鬼丹這一回是當真覺得有趣了,“藏得倒快。”
謝泓衣五指抵在桌上,冷汗淌到蒼白的側頸上,連淡青色的筋脈都清晰可見了。
燈影法會還沒來,同時操控滿城的影子,還是有些吃力。
但他也隻是露出一個同樣刻薄的笑。
“要不是萬裡宗主所賜,我也撐不下來。”謝泓衣道,“沒齒難忘。”
萬裡鬼丹左右看看,俯下身,輕而易舉地将臉貼在地面上,又用食指戳出了幾個窟窿。
“有這樣的功法,卻拿來做護雛的把戲?到底是謝仲宵的種。”
謝泓衣平淡道:“父王教的是撫育萬民之道。”
“撫育萬民,哈哈哈,你那窩囊爹,倒是帶着萬民飛升啊?自古登仙一條路,誰能護得了誰,他連你娘都護不住,廢物!長留滅得也不冤枉。”萬裡鬼丹譏笑道,抓着發梢撥了撥地上的窟窿,“至于你這一窩小兔子,若我非要一個個掏出來呢?”
五指化作漆黑的藤根,向地底鑽去。
謝泓衣極輕地眨了一下眼,單烽從他身畔閃出,二話不說,一拳向萬裡鬼丹面上門砸去。
體修劈山裂石的一拳,可不是鬧笑話的。
萬裡鬼丹側頭避過,墨綠天珠卻急促地震響,雹雨似的打在頰側,他這輩子何曾有過被打臉的時候?
這也就罷了,這倆小崽子還真是形影不離,慣會玩些虛虛實實的把戲。
扭頭閃避時,萬裡鬼丹的右腕斷開了,生出的藤蔓,都被影子吞進了地底。
“嗯?”萬裡鬼丹看看斷腕,“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啊。”
影子一掠便回,如琴弦一般,在謝泓衣指腹下起伏。
他聲音雖然平靜,卻透出一股強硬的殺意:“隻管試試,根深百尺,夠不夠蕩平一座城。”
萬裡鬼丹朝斷腕吹了一口氣,道:“地底下的,你藏得住,可——他呢?”
說時遲,那時快,斷腕處撲出萬千束枯藤,竟向單烽當胸射去。
謝泓衣心中一寒,卻已太遲了,雖掃開了大半枯藤,卻仍有五六道洞穿了單烽的胸腹,在噴射而出的血箭中,把人釘在了地上!
“單烽!”
單烽身形一震,原本就生出銀絲的兩鬓,終于褪盡了顔色,瞳孔暴突,化作幹涸的紅色,日薄西山,死氣沉沉。
萬象魄羅這一次發動,竟是要抽空他全部的血肉精華,灌注到謝泓衣身上。
謝泓衣瞳孔緊縮,猛然仰起頸項,卻被萬裡鬼丹一手掐住了咽喉。
“化作春泥,送你登仙,不好麼?”萬裡鬼丹道,“吃啊!”
謝泓衣胸腹一震,噴出一口血來,對方的五指粗糙如藤根一般,把他唇邊的血都抹去了。
磅礴到恐怖的生機帶着單烽的氣息,淹沒七竅,幾乎要把他活活溺斃當場。
動彈不得。
口中腥苦,像是被迫飲盡了單烽的血,五髒六腑都在劇痛中抽搐。
影子在周身失控翻湧,整片大地更在他狂怒之下,轟鳴不止,不知多少樓台的輪廓在腳下隐現。
仿佛……夢魂……歸帝所……
又來了。
每到他悲怒若狂時,燈衫青客的聲音就會如鬼魅一般,在他識海中響起。
這還是第一次,他看到了煉影術的盡頭,一道人影靜谧地安睡在日影裡,雙手交握。
歸帝所……歸帝所……日暮黃昏時,殿下胡不歸?殿下不歸,我便帶着整座城,候在生死之間——
入此城者,如闖太子私苑,滿城皆傀儡,街衢為刀兵,犯者立死!
“哦?要破境了?”萬裡鬼丹道,“我說呢,外頭雪練都圍城了,你還在玩過家家的把戲,可怎麼是好哦。壓箱底的本事,拿出來對付了我,外頭的雪練可又到了。來,動手啊,為這麼一截人幹,前功盡棄?”
他頗嫌棄地瞥了單烽一眼。
這麼一段時間,足夠活活抽空數百年的生機了,即便這小子是鐵打的王八,這會兒也該被抽成了一副空殼——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單烽雖雙目緊閉,一身在悲泉鬼道裡泡入味兒的死氣,人卻尚未幹癟下去,臉色泛紅,還有一種讓他極為忌憚的氣息,像是從亘古而來!
嗯?
這小子體内藏了什麼?
他的藤蔓都翻卷起來,焦黑了一小片。怎麼可能?他可不像尋常木靈根一般怕火!
更何況,薄秋雨不是說,這小子真火滅了麼?
“你這是尋了個溏心蛋啊。”萬裡鬼丹強壓住心中的驚駭,古怪道,“可惜,是死的。”
也就僅此而已了。
單烽的身體飛快冷卻下去,最後的生機一絲一縷被抽出,枯枝都滲出了血色。
謝霓的眼睑猛烈跳動着,亂影在極度的壓抑下,已經沉凝得如鐵石一般。
萬裡鬼丹說得不錯——方才巡城時,他便已看到了一場惡戰的序幕。
身陷秘境的那段時間,雪練趁虛而入,在影遊城外布下了重圍。
雪牧童揮灑着漫天的香餌雪,白雲河谷的屍獸群,在暴雪中列成無邊的長龍,犯淵已醒,萬獸叩關,和當年長留一戰如出一轍。
這麼多年的恨……終于有了宣洩的出口。
偏偏殺出一個萬裡鬼丹,讓他腹背受敵。
從他藏起影遊城一刻起,萬裡鬼丹就吃準了他不能掀翻棋局,為一人背水一戰!
謝霓的頸上已被勒出了深深的指印,頸側經脈迸出,目光死死盯向單烽。那雙眼睛看着殊麗過甚,此刻卻寒亮如刀,仿佛眼開眼閉間,就能鍘斷什麼。
萬裡鬼丹從他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也診出了他的決意。
“好孩子,”萬裡鬼丹道,“告訴我,你當真是想護着這些——比兔崽子還軟弱的東西麼?”
謝霓雙唇微動,聲音輕得如一聲歎息:“不。”
他又道:“他們都是我的傀儡,能讓我變強。還不是時候。”
就是這樣,削掉一切血淋淋的旁枝,擯棄無用的情愛,拼命朝天長去——
“好!要是你還像你母親那樣,”萬裡鬼丹眼睑猛地下壓,“今日這個地方,連同你在内,什麼也别想剩下。”
謝霓手指一顫。
與此同時,單烽斷絕了氣息的身體,失去了支撐,向前倒去。
“倒還有幾分像我。”萬裡鬼丹道,扼住謝霓頸項的五指一松。
說時遲,那時快,勁風照臉,他已被亂影拂出數丈!
謝霓一把扯住單烽衣襟,整個人傾身而上,将口中碧綠的生機和着血腥味,悉數渡向了單烽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