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見過周慕寒許多不同的模樣。
面對太後的遊刃有餘,面對朝臣的據理力争,提拔士人時的意氣風發。
亦或是,他執意同西蒼決戰時的魄力,不顧朝臣反對接回慕青時的堅毅。
周慕寒是一個好皇帝,盡職盡責,無可挑剔。
但他同樣也在天下和親人的夾縫中苦苦掙紮。
蘇莺兒理解,同情,欣賞,心悅于他。
但于他的困境,卻無可奈何。
過了許久,案前的蠟燭都要燃盡了。
周慕寒擡起頭,看向蘇莺兒:“你之前說的對。”
“青青回來後的行事,恣性妄為,做事不考慮後果,也沒給自己想過退路。”
“因為她根本沒想過以後。”
蘇莺兒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是她的親兄長,也是她的退路。”
她繼續斟酌着說:“而且我覺得青青這一病未必全是壞事。”
“積勞積病,堵不如疏。倘若一直不能發洩出來,才會難以挽回。”
“如果青青這次堅持過去,今後慢慢恢複元氣,其實反倒對身體有好處。”
“當真?”
對着周慕寒的追問,蘇莺兒确認的點點頭。
*
公主府裡隻有慕青一個主人,她一病,府中便沒有了主事之人。晏秋隻好吩咐閉門謝客,往來應酬一律不見。
幸好公主府的各項重要事宜本來也都經過晏秋,他倒也應付的來。
短短幾日的功夫,慕青迅速消瘦下去。
太醫說是偶染風寒引發的病症,可這幾日早已不發熱了,身子卻十分虛弱,吃不下飯。
午後慕青強撐着喝了幾口粥,卻又全吐了出來。
瑞兒低着頭眼睛紅紅的。
有些話太醫不敢明說,慕青自己心裡卻清楚,這幾年她的身體早就熬垮了,強撐着回到京中,如今事了,她就如秋後的花兒,迅速枯竭了。
她不喜歡權利的紛争,卻被逼着一步三算,因此時常有心力耗盡之感,如今的模樣,也算是結局。
慕青看着窗外,有一個高大的人影,沒有抱刀,站姿挺拔。
隻是,可惜了晏秋。
自己若是走了,他又要何去何從?
“公主,該喝藥了。”晏秋走進來。
湯藥獨有的苦澀味道撲面而來,很快氤氲了整間屋子。
慕青臉色蒼白,唇上沒有什麼血色。饒是如此,她依然倔強的轉過頭,表示抗拒。
初始幾日,慕青還算乖乖的喝藥,奈何實在太苦了。
她不想喝了。
晏秋撚了一個酸甜的杏脯,“先吃一個?”
慕青搖搖頭,剛剛嘔吐的滋味還在,喉嚨燒得難受,平素喜歡的果脯這會兒也完全吃不下。
“好,不吃就不吃。”
晏秋看着一整碗烏黑的藥,再想想方才慕青俯在床邊嘔吐的模樣,不再勉強。
錦被有些亂了,晏秋替她壓了壓,無意間碰觸到慕青的手腕。
初夏的天氣,已經足夠暖和,慕青手腕卻涼沁沁的一片。
晏秋給她掖好被角,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外走去。
*
李太醫,也是太醫院的院正,這會兒正愁眉苦臉的待在公主府裡,大氣兒都不敢出。
蘇莺兒坐在主位,冷冷瞧着他們。
晏秋就在一片僵持的氛圍中走進來。
他一進來,蘇莺兒問了句“如何?”
見晏秋搖搖頭,蘇莺兒剛剛亮了一瞬的眼眸,又瞬間黯淡下去。
晏秋望着幾個不敢擡頭的太醫,冷聲道:“公主風寒已經褪去,如今又用了幾日藥,卻不見好轉。敢問太醫,給公主用的是什麼藥?”
晏秋不同于太醫們見過的達官貴人們,說他是從屍山火海中殺出來的也不為過。
身上帶着一股肅殺的氣息,令人不敢直面。
院正鼓起勇氣,低聲道:“如今給公主用的還是祛寒的藥,輔以補血延氣的藥材。”
“什麼!”蘇莺兒大驚,“為何還在用祛寒症的藥?”
晏秋聲音寒涼如冰:“那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敢真正用藥,隻往風寒上治,但求無過!”
于太醫而言,“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是一條護身準則,保住自己的腦袋和家人性命是最主要的。
李太醫滿頭的冷汗涔涔就落了下來,在蘇莺兒鋒利的目光下更是無所遁形。
他“撲通”一聲跪下:“老臣知罪!”
蘇莺兒震怒,李太醫在宮中多年,又深得周慕寒兄妹二人的信任,她本以為是個可靠之人,卻沒想到竟然為了這樣可笑的原因延誤慕青的病情。
“李太醫,你還有什麼辯解的?”蘇莺兒沉聲說。
李太醫知道自己狡辯不得,況且自己本也心中有愧,也就不再隐藏,老老實實的認了錯。
“皇後娘娘,老臣知錯了!”
他頭在地上重重磕了幾下,“公主的病情來勢兇猛,若想遏制,需用重藥。”
接下來的話他不說,蘇莺兒也知道了。
這藥份量不易把握,或輕或重,稍有不慎,都可能加重慕青的病情。
到時罪責落在了太醫的身上,與其這般,還不如用個無功無過的方子,即使拖着病情,也落不了責罰。
蘇莺兒長歎一聲:“李太醫,你不僅辜負了公主對你的信任,還丢了為醫者的初衷。”
李太醫年逾五旬,聽到這話,滿面羞愧不知如何自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