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送來一枝春山桃來,是何意?”
大魏皇後沈今鸾支頤在雕花窗棂前,素手拈着一枝桃花,自言自語。
春山桃是開在故鄉北疆的野桃,她幼時最愛簪在鬓邊,在京都并不常見。
北疆距京一千五百裡之遙,這一枝春山桃快馬加鞭送至宮内,已開近荼蘼,輕輕一觸,花瓣就簌簌掉落。
那個人,大費周章,從北疆給她送來如此難得卻無用的桃花,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她久病恹恹,看花看得出神,不自覺咳了幾聲。貼身侍女琴思為她披上一件毛邊鳳氅,回道:
“送花來的人帶了顧将軍一句話,他說……”
話到這裡就斷了。
殿前沾灰的琉璃宮燈在風裡打了個旋,冷寂的永樂宮裡突然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
琴思敏銳地收了聲。
數月前,主子在宮中行厭勝之術,惹得龍顔大怒,帝後大吵一架。皇帝一怒之下收走她的鳳印,從前服侍她的親信宮人全不見了。
自此,往日奢靡熱鬧的永樂宮門庭冷落,鮮有人踏足。
宮中處處皆是殺機。琴思謹言慎行,日夜提防有人趁帝後失和,皇後卧病,要對主子不利。
“嘎吱”一聲,宮門被推開。
是每日送藥的小宮女,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湯藥進來。
太醫院的人是後黨舊識,一向信得過。這幾日飲藥調理,身子已恢複了不少,沈今鸾閉着眼,将湯藥一飲而盡。
今日這碗藥,真是格外的苦。她眉頭都沒皺一下,用絹帕點了點唇角,隻想着,待病好了,她還要再掌鳳印,重振她沈氏一族。
“咣當——”
湯碗從手中滑落,摔在皇後的金絲革履邊上,碎瓷四散。
霎時,沈今鸾面白如紙,趔趄一步,手捂住胸口,壓得襟口鸾鳳繡紋皺成一團。
琴思大驚失色,疾步過來,伸手将她扶住:
“娘娘……這藥、這藥有毒?!”
沈今鸾頹然地倒了下去,視線漸漸模糊不清,最後失焦在那一枝散落的春山桃。
恍惚之間,春山桃的花瓣微微顫動,仿佛正被一隻修長有力的手緊緊攥着。
沿着花枝,她眸光上移,隐約看到那一張冷若冰霜的面龐。
男人立在漫天大雪之中,身後萬裡群岚無限岑寂,身前甲胄覆滿白霜,也在凝眸回望着她,居高臨下,如在冷笑,如在嘲諷。
沈今鸾這才明白,這個人送來這一枝春山桃的意味。
他雖遠在北疆,一得知她失了勢,便迫不及待要取她性命來了。這一枝春山桃,就是他毒殺她前獻上的祭品。
“顧昔潮,你竟敢……”
喉頭湧上的鮮血令她再難發聲,一想起那個人,心口疼得汗濕鬓發。
柱國大将軍顧昔潮,是她少時相識的世家公子,也是與她勢同水火的一生宿敵。
十歲那年,沈今鸾身負家族振興之命,從北疆來到京都,結識了出身隴山顧氏世家的顧昔潮。
沈氏祖輩出身北疆草莽,并非門閥世家。作為不入流的軍戶孤女,她入京之初,不受人待見,受盡奚落。
唯獨顧昔潮與她交好,為她出頭,在彼此最狼狽之時出手互助。
在一年又一年的暗諷嘲笑聲中,她仰人鼻息,謹小慎微,好不容易在京都攢下名聲,站穩了腳跟,北疆卻傳來父兄戰死的噩耗。
她的阿爹、大哥還有二哥,沈氏一門三将,是被圍困多日,卻遭同行的世家大軍背棄,久久不得馳援,最終力竭戰死,連一寸屍骨都沒帶回來。
于是,她從此恨毒了京都世家,恨毒了顧氏,也一并恨透了顧昔潮。
父兄戰死,沈氏凋敝,她沒有根基,亦無退路。于是,她抛卻了入京以來一直苦苦維系的名聲,費盡心機,不擇手段,在謾罵聲中一步一步爬上了皇後之位。
心中唯有一念,一一清算當年對北疆軍見死不救的世家,為父兄報仇。
在她生前,她的後黨和世家針鋒相對,明争暗鬥。她與世家之首,顧家家主顧昔潮,更是鬥得你死我活。
她陷害他最忠心的家臣,他誘殺她最得力的心腹;她利用朝局削他兵權,他送人入宮奪她後位;她迫他飲鸩酒,他給她送毒藥……
鬥了數年,終于讓她等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親自設下一道毒計,最終使得顧昔潮身敗名裂,被迫離開京都,自此了無音訊。
她顧念舊情,留他一命,隻将他流放,而他手眼通天,竟還能反撲回來,趁她久病,對她痛下殺手。
尖利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肉,沈今鸾恨得銀牙咬碎。
因她在後位上連年操勞,身體虧空,加之多年來苦尋父兄屍骨不得,她心力交瘁,郁結于心,才落下病根,讓仇敵鑽了空子。
成王敗寇,她無話可說,此生不負家國,唯一憾事,便是未能尋得父兄遺骨,入土為安,實在愧為人女。
彌留之際,沈今鸾深埋在暗無天日的帳幔裡,盯着帳上的金絲鳳紋,目光空蕩,意識混沌。
她恍若又回到了大雪紛飛的北疆,看見了死去的父兄。
那是她幼時的除夕,一家人守歲,兄妹三人在雪地放爆竹玩。
大哥老成,隻背着手在一旁看。她膽小,阿爹的大手捂住她的雙耳,将她護在身側。
二哥會雄赳赳氣昂昂地舉着長杆頭,裡頭放滿白紙草屑,點燃火引子,爆竹噼裡啪啦,長長的火星子亂竄。
末了她會扯着二哥袖口,要他把歲錢給她買糖吃。
那時她二哥也不過比她高一個頭,數着掌心的銅錢,為難地道:
“不能都給你,我還要存着将來給媳婦呢!”
見她癟了小嘴,二哥歎口氣,最後還是分了她一半銅錢。
等她吃完糖,舔着指頭上的黏絲,信誓旦旦地道:
“我将來的錢,都給二哥娶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