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昔潮一路追殺逃犯一無所獲,一回到趙宅,就看到了沖天的火光,還有那個将要被投入火中的紙人。
那一瞬間,他心頭無數個念頭奔流而過,無數次想過抽身離去。
不要過去,他想。
那不過是幻覺。
先前的幻覺裡,她穿着嫁衣,與他拜了堂。
這是他經年終而複始的幻夢,這個夢,十年前常做,十年後也做,做了整整十年。
隻這一回的夢境雖無比詭異,卻又無比真實。
既然是夢,他心想,為何不能放肆一回。于是他放任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平靜而又癫狂地,和一個紙人拜了堂。
那次還能視作是為了辟謠破案,是情勢所迫,那這一次,就不要再陷入幻覺裡了。他對自己道。
那個人,早已經死了十年了。
然而,身體已先于他的意志,作出了決斷。
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沖入火中,。
所有人陷入懵怔之時,顧昔潮翻騰不息的氅衣,已跨入火中,身下驟然燃起了焰光,一下子竄得老高。
可他好似渾然不覺,直沖到那團火芒前面,長腿一跨,猛然踢開了那側燃燒的柴火,同時雙手伸入火中,将其中那個燒得已近蜷曲的紙人一把撈了起來。
所有形貌相同的紙人當中,他偏偏一眼就選中了那一個。
愣在原地的一衆軍士醒過神來,飛奔過去,替他褪去燒着的氅衣,猛力撲打還在燃燒的火星子。
顧昔潮提着紙人步入正堂,又将紙人放回了太師椅上後,轉身離去,留衆人在雪地裡茫然無措。
夜深雪重。
顧昔潮沒有和軍士們一起圍着篝火,而是獨坐階前,焦黑的氅衣曳地,覆滿皚皚殘雪。
茶水沸騰的聲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響起,還有一些聽不清的人語和鼾鳴。
“要我說,這紙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燒了便燒了,再讓他紮一個便是。将軍又是何必?”
“你沒看到,那個女紙人是将軍之前拜過堂的。這麼多年,你何曾見他近過女色?沒有啊,這可是頭一回!竟還隻是個紙人!”
“你胡說些什麼,将軍隻是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廣衆之下和紙人成親吧?”
“可我總覺得,将軍對那紙人不一般……”
駱雄瞪了竊竊私語的軍士們一眼,那幾人便不敢再出聲了。
他跟了将軍十餘年,從京都到北疆,哪怕當初接下貶谪北疆的聖旨,将軍也不過一笑置之,何時見過他這般反常的模樣,活像是見了鬼。
駱雄一面撣去氅衣上燒焦的皮毛,看到被火燒破的箭袖,還有手臂的舊傷,不禁長歎一口氣,遞上了剛煮好的茶:
“近月來北疆雪災,将軍奔馳救災,不辭辛苦,曾連日不曾合眼。這回才得了那些逃犯的線索,又是馬不停蹄追擊數夜,還受了傷。”
“這一次,又給那人逃了,将軍明日起定是又要晝夜不歇地搜查吧?”
顧昔潮點點頭,接過茶,抿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還是一飲而盡。
邊關的粗茶,不比京都濃香馥郁,究竟是苦中帶澀,毫無回甘之味。即便他困守北疆十年,也已飲了十年,還未習慣,仍是覺得難以下咽。
然而,此刻這縷苦澀萦繞唇間,倒也令他生出幾分清醒來。
她活生生地咒罵于他的樣子亦是他腦海中的臆想。因為自從淳平十九年之後,她隻會冷冷看着他,不發一言,一出手就是殺招。
顧昔潮舉目望去,親衛已四散,小院寂靜無聲,隻餘空空蕩蕩的雪地,階前積雪又深幾寸。
他從磨得發白的襟口取出一支短箫,緩緩吹起了一支調子。
箫聲古樸悠遠,如水波澹澹,又如群山靜默。
駱雄聽到箫聲先是一愣,而後搖頭輕歎。
将軍每有心事,都會吹起這首曲子。他曾問起過,将軍說,曲子是一位故人所授。
什麼故人,讓将軍十年如一日這般惦念?
駱雄深知,這個時候不能打擾。他睡眼朦胧,倚在門前打起了瞌睡,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問:
“我是否仍在身在夢中?”
像是在喃喃自語。
“這……”駱雄驚醒,撓了撓頭,以為他在問自己,呆滞了好一會兒,才遲疑着道,“我想想,我做夢時候,夢中一切都是幻覺,那麼打架也不痛,受傷也不疼。”
聽到他的回答,箫聲戛然而止。
顧昔潮放下了短箫,覆在袖下,置于膝上。
他垂眸,眯起了眼,被火燒着的手臂微微一動。手背上已被火燒出了點點黑色的焦痕。
皮下埋着骨,骨間連着筋。
方才不覺,可是現下,未有一處,不曾生疼。
升騰的熱氣氤氲了顧昔潮的面容,看不清神情,隻見薄韌的唇微微揚起,勾出幾許嘲諷的意味。
痛若是真切的,那幻覺,還是幻覺麼?
……
灼燒的劇痛漸漸散去,沈今鸾蘇醒過來。
身上四處的焰火不見了,纖薄的紙皮被熱焰熏得皺了許多,看着更加醜陋扭曲。
方才荒蕪的寂靜中,飄蕩着似有似無的箫聲,曲調她有幾分熟悉,是她幼時在北疆常聽的那一首。
她痛得昏死過去,聽着箫聲莫名覺得心中很安定。
此時醒來,她的眼簾勉強扯開一道線,看到她身邊是趙羨,周圍四散着幾張符紙,他正在用符紙修補紙人身上的洞眼。
“敬山道人?
趙羨一下子驚醒了,看着空空蕩蕩的正堂,目光最後落在那個紙人上。
她直挺挺地坐在太師椅上,頭顱雙肩燒穿了好幾個洞,兩頰胭脂詭異的紅,嘴角僵硬地上揚,似是要朝他擠出一個笑容來。
那細細的聲音像是從紙人天靈蓋裡冒出來,禮貌至極,卻不怒自威,似含憤意。
趙羨撫了撫心口,生怕她又要害他,先發制人地道:
“哎!你先别動手,是我不顧性命救得你!那些兵真是蠻不講理,以為我私藏逃犯,就拿你這紙人出了氣。幸好我将他們痛斥一頓,才最後救下的你。”
沈今鸾想起,方才被投入火中,魂魄随着紙人焚燒,如萬蟲噬心,痛苦難耐。在她支撐不住的時候,漸漸閉上的眼縫裡好像看到一道身影朝她奔來,緊接着,有雙遒勁有力的手緊緊環着她虛無的腰身,将她從一片熾熱中撈了出來。
她揉了揉眼,看了一圈這趙宅,家徒四壁,寒風蕭瑟。趙羨還在盡心竭力地為她修補紙人,一時間,她被投入火中的憤恨和恐懼頓時洩了氣。
趙羨将畫好的符咒糊在了紙人頭上,補上一個漆黑的窟窿,歎氣道:
“你這孤魂存于世間本就不易,若是就此消散,實在可惜。我為了薊縣損了陰德多年,救你也算攢下一些功德罷。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既然這樣,你再幫我一回吧。”沈今鸾道。
趙羨畫符的手一頓,驚異地道:
“你的魂魄本就虛弱,紙人又被燒得這般慘烈,你現在動一下都困難,又如何能追上那來去無蹤的鬼相公?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趙羨苦口婆心,沈今鸾卻漫不經心,她看了一眼還留在院中的軍士們,眉峰一揚,道:
“這不正好有一陣東風麼。我正好可借這東風尋人。”
憑她一己之力,茫茫北疆,大海撈針,确實難以尋人。但顧昔潮兵馬遍布北疆,一聲号令,将整個北疆翻個遍也不過翻手之間,找個人不過探囊取物。
再者,以她這幾日來對顧昔潮的觀察,就算不為顧辭山,他也會傾盡全力找到那逃犯,斬草除根。
既然目的一緻,她略施小計,驅使顧大将軍也并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