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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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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昔潮一路追殺逃犯一無所獲,一回到趙宅,就看到了沖天的火光,還有那個将要被投入火中的紙人。

那一瞬間,他心頭無數個念頭奔流而過,無數次想過抽身離去。

不要過去,他想。

那不過是幻覺。

先前的幻覺裡,她穿着嫁衣,與他拜了堂。

這是他經年終而複始的幻夢,這個夢,十年前常做,十年後也做,做了整整十年。

隻這一回的夢境雖無比詭異,卻又無比真實。

既然是夢,他心想,為何不能放肆一回。于是他放任自己,在衆目睽睽之下,平靜而又癫狂地,和一個紙人拜了堂。

那次還能視作是為了辟謠破案,是情勢所迫,那這一次,就不要再陷入幻覺裡了。他對自己道。

那個人,早已經死了十年了。

然而,身體已先于他的意志,作出了決斷。

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沖入火中,。

所有人陷入懵怔之時,顧昔潮翻騰不息的氅衣,已跨入火中,身下驟然燃起了焰光,一下子竄得老高。

可他好似渾然不覺,直沖到那團火芒前面,長腿一跨,猛然踢開了那側燃燒的柴火,同時雙手伸入火中,将其中那個燒得已近蜷曲的紙人一把撈了起來。

所有形貌相同的紙人當中,他偏偏一眼就選中了那一個。

愣在原地的一衆軍士醒過神來,飛奔過去,替他褪去燒着的氅衣,猛力撲打還在燃燒的火星子。

顧昔潮提着紙人步入正堂,又将紙人放回了太師椅上後,轉身離去,留衆人在雪地裡茫然無措。

夜深雪重。

顧昔潮沒有和軍士們一起圍着篝火,而是獨坐階前,焦黑的氅衣曳地,覆滿皚皚殘雪。

茶水沸騰的聲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響起,還有一些聽不清的人語和鼾鳴。

“要我說,這紙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燒了便燒了,再讓他紮一個便是。将軍又是何必?”

“你沒看到,那個女紙人是将軍之前拜過堂的。這麼多年,你何曾見他近過女色?沒有啊,這可是頭一回!竟還隻是個紙人!”

“你胡說些什麼,将軍隻是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廣衆之下和紙人成親吧?”

“可我總覺得,将軍對那紙人不一般……”

駱雄瞪了竊竊私語的軍士們一眼,那幾人便不敢再出聲了。

他跟了将軍十餘年,從京都到北疆,哪怕當初接下貶谪北疆的聖旨,将軍也不過一笑置之,何時見過他這般反常的模樣,活像是見了鬼。

駱雄一面撣去氅衣上燒焦的皮毛,看到被火燒破的箭袖,還有手臂的舊傷,不禁長歎一口氣,遞上了剛煮好的茶:

“近月來北疆雪災,将軍奔馳救災,不辭辛苦,曾連日不曾合眼。這回才得了那些逃犯的線索,又是馬不停蹄追擊數夜,還受了傷。”

“這一次,又給那人逃了,将軍明日起定是又要晝夜不歇地搜查吧?”

顧昔潮點點頭,接過茶,抿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還是一飲而盡。

邊關的粗茶,不比京都濃香馥郁,究竟是苦中帶澀,毫無回甘之味。即便他困守北疆十年,也已飲了十年,還未習慣,仍是覺得難以下咽。

然而,此刻這縷苦澀萦繞唇間,倒也令他生出幾分清醒來。

她活生生地咒罵于他的樣子亦是他腦海中的臆想。因為自從淳平十九年之後,她隻會冷冷看着他,不發一言,一出手就是殺招。

顧昔潮舉目望去,親衛已四散,小院寂靜無聲,隻餘空空蕩蕩的雪地,階前積雪又深幾寸。

他從磨得發白的襟口取出一支短箫,緩緩吹起了一支調子。

箫聲古樸悠遠,如水波澹澹,又如群山靜默。

駱雄聽到箫聲先是一愣,而後搖頭輕歎。

将軍每有心事,都會吹起這首曲子。他曾問起過,将軍說,曲子是一位故人所授。

什麼故人,讓将軍十年如一日這般惦念?

駱雄深知,這個時候不能打擾。他睡眼朦胧,倚在門前打起了瞌睡,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問:

“我是否仍在身在夢中?”

像是在喃喃自語。

“這……”駱雄驚醒,撓了撓頭,以為他在問自己,呆滞了好一會兒,才遲疑着道,“我想想,我做夢時候,夢中一切都是幻覺,那麼打架也不痛,受傷也不疼。”

聽到他的回答,箫聲戛然而止。

顧昔潮放下了短箫,覆在袖下,置于膝上。

他垂眸,眯起了眼,被火燒着的手臂微微一動。手背上已被火燒出了點點黑色的焦痕。

皮下埋着骨,骨間連着筋。

方才不覺,可是現下,未有一處,不曾生疼。

升騰的熱氣氤氲了顧昔潮的面容,看不清神情,隻見薄韌的唇微微揚起,勾出幾許嘲諷的意味。

痛若是真切的,那幻覺,還是幻覺麼?

……

灼燒的劇痛漸漸散去,沈今鸾蘇醒過來。

身上四處的焰火不見了,纖薄的紙皮被熱焰熏得皺了許多,看着更加醜陋扭曲。

方才荒蕪的寂靜中,飄蕩着似有似無的箫聲,曲調她有幾分熟悉,是她幼時在北疆常聽的那一首。

她痛得昏死過去,聽着箫聲莫名覺得心中很安定。

此時醒來,她的眼簾勉強扯開一道線,看到她身邊是趙羨,周圍四散着幾張符紙,他正在用符紙修補紙人身上的洞眼。

“敬山道人?

趙羨一下子驚醒了,看着空空蕩蕩的正堂,目光最後落在那個紙人上。

她直挺挺地坐在太師椅上,頭顱雙肩燒穿了好幾個洞,兩頰胭脂詭異的紅,嘴角僵硬地上揚,似是要朝他擠出一個笑容來。

那細細的聲音像是從紙人天靈蓋裡冒出來,禮貌至極,卻不怒自威,似含憤意。

趙羨撫了撫心口,生怕她又要害他,先發制人地道:

“哎!你先别動手,是我不顧性命救得你!那些兵真是蠻不講理,以為我私藏逃犯,就拿你這紙人出了氣。幸好我将他們痛斥一頓,才最後救下的你。”

沈今鸾想起,方才被投入火中,魂魄随着紙人焚燒,如萬蟲噬心,痛苦難耐。在她支撐不住的時候,漸漸閉上的眼縫裡好像看到一道身影朝她奔來,緊接着,有雙遒勁有力的手緊緊環着她虛無的腰身,将她從一片熾熱中撈了出來。

她揉了揉眼,看了一圈這趙宅,家徒四壁,寒風蕭瑟。趙羨還在盡心竭力地為她修補紙人,一時間,她被投入火中的憤恨和恐懼頓時洩了氣。

趙羨将畫好的符咒糊在了紙人頭上,補上一個漆黑的窟窿,歎氣道:

“你這孤魂存于世間本就不易,若是就此消散,實在可惜。我為了薊縣損了陰德多年,救你也算攢下一些功德罷。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既然這樣,你再幫我一回吧。”沈今鸾道。

趙羨畫符的手一頓,驚異地道:

“你的魂魄本就虛弱,紙人又被燒得這般慘烈,你現在動一下都困難,又如何能追上那來去無蹤的鬼相公?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趙羨苦口婆心,沈今鸾卻漫不經心,她看了一眼還留在院中的軍士們,眉峰一揚,道:

“這不正好有一陣東風麼。我正好可借這東風尋人。”

憑她一己之力,茫茫北疆,大海撈針,确實難以尋人。但顧昔潮兵馬遍布北疆,一聲号令,将整個北疆翻個遍也不過翻手之間,找個人不過探囊取物。

再者,以她這幾日來對顧昔潮的觀察,就算不為顧辭山,他也會傾盡全力找到那逃犯,斬草除根。

既然目的一緻,她略施小計,驅使顧大将軍也并非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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