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成虎,衆口铄金。如今私下裡的謠傳何止不堪入目,隐然竟有動搖國本之勢。
不用想也知道,丹陛之上的年輕天子如何震怒。
而解決謠言的辦法,就像解決很多其他事一樣,從來不是解決事件本身,而是解決事件中的人。
蘇懷月是個聰明人,她立即想通了這事兒的關竅。
隻要摧毀其父親的清流形象,将其父親打為叛國之徒,這謠言就不攻自破了。
這也是為什麼,他父親突然多了這麼一首“贊美詩”了。這也是為什麼,要把她拉到人流量最大的東市與西市來進行審訊了。
“姓蘇的,本官可警告你,想好了再回話!否則休怪本官對你不客氣!”
太師椅上的萬年縣令怒目圓睜,對着蘇懷月怒吼。
堂下瘦弱的女子雖然負着沉重的枷項,腰闆卻仍然挺得筆直。
“我自始自終隻有這句話,此詩并非我父親所做。無論明府再問什麼,我永遠都隻有這句話!”
萬年縣令很有些焦躁。這女子瞧起來柔弱,沒想到性子卻這麼頑固。
本來京城裡的謠言已平息了不少,但因着這女子打不彎的脊梁,又開始有冒頭之勢。
尤其是一些讀書人,大抵曾受過蘇忠文的恩,紛紛寫文章聲援這蘇家孤女。稱這女子是天下文人的脊梁骨,絕不會在權勢威逼下而低頭。
兼着前朝還未除盡的勢力趁機在其中作梗,散布新帝打算清算前朝舊事的危言。如今民間對皇帝的輿論實在說不上好,朝中亦人心惶惶。
而皇帝幾日來都關在精舍中“自省”,遲遲不對此事表達态度,難保不是對他這幾天工作的結果心懷不滿。
屆時滔天怒火燒下來,他引咎辭官還是好的,就怕也被打成蘇忠文一黨,連命也搭上。
思及此,萬年縣令抹了一把額頭冷汗,又放軟了口氣:
“蘇姑娘,這詩确然是從你父親的書冊裡搜出來的,無人做假陷害,你怎的就不承認呢?你們文人不就講究一個問心無愧、求真求實麼?怎的臨到自己頭上,卻做不到了?這不是令人發笑麼?”
蘇懷月咬着牙,從枷鎖中艱難地擡起頭:
“我父親絕不會做這樣的詩。為人子女,我對父親的品性一清二楚!”
萬年縣令不再同她糾纏,站起身,早有胥吏舉着那張布帛給周圍的人群觀看,另有一人舉着蘇忠文平時的書冊。
萬年縣令便開始賣力向衆人繪聲繪色地叙說,當日如何在蘇忠文的書院裡找到布帛,布帛上的字迹與書冊上的字迹又如何相似。
照例,說到那本《紀聞》上來。說是蘇忠文受前朝反賊指使,與靺鞨人勾結,故意寫來動搖我大啟國本的。
照例,人群中開始響起竊竊私語的議論聲。随後是怒罵、鄙夷、唾棄。
緊接着,某個人往台子上扔來一片爛葉菜,随後數不盡的腌臢物被投上來。
當然,也會有讀書人振臂一呼,為蘇忠文辯解。但他很快就會被埋沒在汪洋的人群中。
什麼文人氣節脊梁骨,當然比不過家國民族仇恨深。
台上跪着的蘇懷月,唯有将自己的脊背挺得更直。
*
“陛下,該用膳了。”
皇帝放下手中書冊,從窗槅子裡望出去,屋外黑雲壓城,隐然有暴雨之勢。
他起身,卻往廊子上行去。
高福忙給傳膳太監使了個眼色,跟着皇帝到了屋外遊廊。
檐子下擺了個青底螺紋花盆,栽着一株紫藤。綠油油的葉子間掩映着朵朵飽滿的紫色花穗,瞧起來甚是可喜。
這是盆栽的“紫水晶”,本是四五月開花,在場師的精心侍弄之下,将花期延到了六月。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紫藤花上。
高福忙道:“陛下,瞧着要下大雨了,奴婢将它端到屋子裡去罷。”
皇帝不置可否。
高福已彎下身子抱起紫藤花盆,亦步亦趨跟在皇帝後頭,笑得谄媚。
“陛下,奴婢從未見過長得這麼漂亮的紫藤花。有陛下的龍氣養着,到底是同旁的不一樣。”
皇帝沒說話,但高福偷觑皇帝神色,是這幾日來難得的緩和。
當然,這紫藤花其實有專人供養,同皇帝沒什麼關系。
但他知道,這紫藤花在皇帝心裡不一般,很不一般。
旬月前,皇帝南下請揚州春山的明光先生入仕。不料消息走漏出去,禦船在運河上受到襲擊。
皇帝失蹤了十來天,這十來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無人知曉,隻知道皇帝回來的時候手中就挾着紫藤花穗。
在揚州的十來天,皇帝為了禦船受襲的事兒忙着砍腦袋,沒顧得上這茬。
後來明光先生拒絕出山,皇帝準備打道回京,卻突然下令繞行蘇州。
他那時候就覺得不簡單,肯定和那紫藤花脫不了幹系。
可惜還沒來得及到蘇州,京城駐守的尚書令沈大人就傳回了急訊。
皇帝無奈何,連夜回京,那朵枯萎的紫藤就此不知遺落何處。
回京後,皇帝開始處置蘇忠文這檔子事,又把紫藤花這事擱在了後頭。
但高福留了個心眼,暗中教小太監端了一盆紫藤放在宮中不起眼的角落。竟被皇帝一眼留意到,下旨挪回了寝宮。這會兒在清晖閣“自省”,竟也帶了過來。
高福吹了吹幾案上的木屑,将紫藤花盆輕輕放下,心中不由對這紫藤花有些另眼相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