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同塵,與時卷舒…
她隻知道一個人有這樣的翡翠…
“是老師,宋白硯。”
蘇懷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忽而眼眶一酸,像走失的孩子終于尋到了自己父親一般,一頭紮進男人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
“他去了多久了?”皇帝轉着指間的扳指。
高福立即道:“明光先生去了約莫半個時辰了,奴婢派人去瞧瞧?”
皇帝起身:“不必。朕親自去瞧瞧。”
天色已暗,雨也停了,空氣濕潤而清新。暴雨洗滌之下,延英殿外栽的柏木俱是枝葉抖擻,容光煥發。
皇帝此刻的心情并不壞。
宋白硯不愧其才名,立即給他呈上了一封《駁<綠石紀聞>書》,條縷分析地寫明了此書種種錯漏之處,又為如何平息此事提出不少建議。
接着這位明光先生又同他談起些修身齊家之道,治國安邦之言,也是頗有見地。
昔太宗皇帝慨歎“天下英才盡入吾彀中矣”,他卻是自登基以來常苦于無人可用。因而這位在天下文人心中都頗有些份量的宋白硯如今肯向他低頭,他倒也樂得接受。
為此,他答應了宋白硯請求,恩準留下那孤女性命。蘇忠文既然已死,殺不殺這弱女,其實于他并沒有那麼重要。
閑談結束時,他心情頗好地又賜宋白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銜,這樣其便有了參預政事堂議事之責。深入漩渦之中,再想脫身就難了。
宋白硯沉默良久,提出一個條件,要帶他那學生一道進入秘書省。
皇帝并未立即應下,隻讓他先去接他的學生。
銮駕過了西邊廊子,正要下台階往诏獄去,黑燕回來了。
皇帝停了駕:“如何?”
黑燕一身風塵仆仆,跪下請罪:“啟禀主子,人未尋到。”
皇帝默了默,并未多言。
高福喚了聲“起駕”,仍舊往诏獄的方向去了。
到的時機也巧,宋白硯正從大門口出來,懷中抱着一名女子。
因隔得遠,天又暗,看不清女子面目,瞧着倒好似昏了過去。
皇帝有些意興闌珊,歪靠在銮駕上等宋白硯走近,一面問高福:“那就是宋白硯的學生,蘇家的孤女?”
高福道:“想來便是了。”
皇帝忽而哂笑了一聲:“朕倒突然想起來從前一件往事。”
高福瞧着皇帝頗有些興緻,便順着皇帝一笑問道:“不知是何好事,竟令陛下記得如此清晰?”
皇帝以手支頤,淡淡道:“那是朕當年在幽州準備南下的時候,曾給這蘇家女去過一封信,但結果不甚合意。”
高福一聽,登時不敢吭聲了。
這件事他也有所耳聞。
聽聞皇帝攻下晉城之際,看重蘇忠文背後杏林學子的勢力,曾派使者傳信,意圖結蕭蘇兩家之好。
那時諸人都已看出,打下了晉城,便是打開了通往中原的門戶。天胤不過是強弩之末,這天下遲早是蕭氏的。
而這未來的新帝以山河為聘,邀蘇家共享,是多少人羨慕不來的無上殊榮。卻被蘇忠文直斥“亂臣賊子”,罵了個狗血淋頭。
新帝登基後,所有人都覺得皇帝會秋後算賬。但沒想到皇帝并未處置蘇家,而将蘇忠文放回老家蘇州太湖了。
此舉為皇帝赢得了“寬仁”的名聲,也吸引了一批舊臣“投誠”。
如今皇帝忽而提起此事,高福拿不準皇帝是什麼意思。
他悄悄投去一眼,皇帝的表情沒什麼波動。
“那時覺得沒有蘇家襄助,甚有些麻煩。如今卻覺得,這蘇家女名不副實,本就當不起朕的托付。”
說話間,宋白硯已經走近。
懷中抱着人,他行禮不便,皇帝也并未為難他,免了他禮,問道:“先生今夜如何打算?”
宋白硯道:“回禀陛下,微臣今夜不得不先顧及微臣的學生,其餘事宜,恐怕明日才能與陛下商議。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仍舊半靠在駕上,淡淡應了一聲:“無妨。”
宋白硯瞧皇帝冷漠的模樣,心底也不由有些後怕。
看皇帝的神色,顯然對蘇懷月毫不在意。倘若沈千意沒有傳信給自己,蘇懷月恐怕真就要死在這诏獄裡了。
高福喊一聲“起駕”,銮駕重又動起來,從宋白硯身前經過。
忽而,銮駕上的天子瞬間坐直了。
高福立即喊道:“停!”
正要聽候吩咐,卻見皇帝的神色全然變了。
他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緊緊落在宋白硯懷中的女子身上。
這忽然變卻的神色令宋白硯也覺察出不對勁,不免更将蘇懷月往裡護了護。
但很快,皇帝就收回了目光,身子重又慢慢地靠回了銮駕之中。
一陣稍顯得詭異的沉默過後,皇帝平淡無波的聲音終于重新響起。
“走罷。”
宋白硯目送禦駕直到消失不見,這才跟着小太監往宮外去。
到了宣政門,正要叫青竹先去外頭街面上叫馬車,高福忽又颠颠地從後面跑了來。
宋白硯防備着皇帝方才意味深長的眼神,心中總有些不安,有些警惕道:“不知公公還有何事吩咐?”
高福忙道:“先生言重了,吩咐談不上,奴婢隻是替陛下來問一句,先生在京城可有固定的居所?”
宋白硯道:“承蒙陛下關心,臣在城西青塘巷租了個兩進的院子。”
高福道:“哦,青塘巷啊,那兒離皇城可不算近哪!”
頓了頓,笑道,“陛下的意思是,這女郎傷勢不輕,不若還是住得離皇城近一些,這也好教宮裡的禦醫時時照看着。”
宋白硯一時有些赧然。他素來清貧,還真租不起城東富人區的宅子。
高福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又笑着道:“奴婢在長樂坊槐安巷有一處空宅子,先生若不嫌棄,便在此處落腳罷。”
宋白硯道:“這…這怎麼好意思?”
高福道:“先生不必惶恐,奴婢也不全是為了先生。隻因皇帝看重…看重先生,奴婢這也是為皇帝分憂。”
如此說了,宋白硯自然不再好推辭,此事便就此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