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道:“蘇娘子有所不知,這些都是當今陛下賞來的。皇帝賞的東西哪敢就胡亂用了,還是好好收拾起來最為妥當。”
蘇懷月聞言,不由又往院子裡看了一眼,便見地面上果然是堆疊了好些布匹絹帛、盆碗碟盞、貴重珠寶之類。
她由衷感歎道:“陛下果然是看重先生。”
青竹倒也有些得意,便将皇帝如何去揚州拜會,先生如何拒絕,後來得知她身陷囹圄後又如何趕來相救,如何被皇帝賜官一一同蘇懷月說了。
得知宋白硯千裡迢迢從春山趕過來救她,還淋了半日的雨,蘇懷月心中又是自責又覺得感激。
隻覺得貼身放着的那枚含笑玉佩熱乎乎的,似乎能暖到心裡去。
言談間她跟着青竹細數皇帝的賞賜,大約是考慮到宋白硯初來京城,賞下來的都是些日常生活用品,都是宮中的造物,品質極高。
蘇懷月勸青竹道:“既然陛下賞也賞了,不如便用起來。皇帝日理萬機,哪裡又管得着你用壞了什麼。”
青竹沒立即答話,大約也在考慮她所言的可行性。蘇懷月便自己好奇地東翻西看起來。
一堆生活用品之中,竟還有一小箱籠的首飾。玉钗、耳墜、步搖、簪子…怎麼看都不像是賞給她老師的。
青竹也跟着注意到這些東西,一時也有些詫異,想了想道:“也許是陛下賞給你的。”
蘇懷月回想起自己在獄中的經曆,忍不住失笑搖頭:“天子賞罰分明,留下我這條性命已是寬宏,怎會賞東西下來?”
她正要挪開眼神,忽而一頓,注意到琳琅首飾之中一點不那麼起眼的原木色。
是一支木雕的發簪,雕刻的手法顯然并非行家手筆,讓人壓根看不出雕了什麼。此刻同其他精美的珠玉放在一起,顯得十分磕碜。
蘇懷月卻忍不住将它拿了出來。
青竹探頭一瞧,點評道:“很一般。想是小太監也沒細看,混在這些東西裡頭一起賞來的。”
蘇懷月點頭,十分同意他的說法。
這些首飾想必大多是前朝的存品,這支木簪子便也混入其中,不然沒道理天子賞下個這般還未成形的東西下來。
她盯着看了良久,問青竹道:“這支能不能送給我?”
青竹道:“這些先生都用不上的,蘇娘子全部拿去都行。”
蘇懷月笑了笑,表示隻要這一支就行。
其他飾品都是皇帝的禦賜,她剛從诏獄裡出來,可沒那個勇氣敢去碰。
青竹禁不住又好奇道:“蘇娘子怎的偏偏挑了這支醜的?”
蘇懷月摩搓着那木簪,目光忽而變得非常柔和。
她頓了頓,輕聲道:“隻是忽然想起了一個故人。”
兩人又接着閑聊兩句,言談間說到皇帝賜下來的這安樂坊的宅子。
青竹咋舌道:“我早上送先生上朝回來,遇到這坊裡别家書童,那通身的做派,瞧起來倒好似府裡的主子似的。”
蘇懷月道:“這安樂坊是離皇城最近的一個坊,住在這兒的非富即貴,府裡丫鬟小厮自然也同别處不一樣些。”
青竹道:“原是如此。”又問,“聽說蘇娘子也曾住在京城,不知當年是住在哪個坊?得空了也教先生帶娘子回去瞧瞧。”
蘇懷月卻沒說話。以她父親那時的聲勢,自然也是承蒙皇恩住在這安樂坊了。隻是如今改朝換代,那所宅子早不知落入誰的手中,再說起來未免就惹人發笑了。
含糊道:“那時年幼,已記不清了。”
青竹見她面色忽而黯淡下去,又想到她如今的經曆,深恐說錯了什麼話,便也不再追問,趕緊換了話題。
過了午,宋白硯未歸,青竹不知躲到何處睡覺去了。這宅子人本來也不多,沒了青竹的聲音,此刻便是徹底安靜了下來。
蘇懷月看了會子書,本想寫幾個字,但手指還疼着,遂作罷。
閑極無聊,出門到檐下,從院子往外望,能見着一棵巨大的梧桐。
正值夏日,梧桐葉碧綠茂密,她恍惚覺得眼熟。出了宅子一瞧,沒料到正是記憶中那棵。
她輕撫發髻上戴着的木簪,忍不住望着那梧桐樹怔怔出神。
早上她同青竹說起的那個故人,正是前朝思宗之子,東宮之主元佑安。
那時元佑安不愛宮中的學堂,偏喜歡到綠石書院來讀書。下課時她父親偶爾還需入宮,元佑安便送她歸家。
馬車在巷口停下,他亦跟在她身後下車,像她的一條小尾巴。
兩人沿着巷子慢慢地往回走。
經過這梧桐樹下時,元佑安會低着頭從袖子裡拿出一個木雕的小玩意,有時是小鳥,有時是一朵花。
梧桐樹夏時枝葉茂密,秋時落木潇潇。林木陰影下她接過元佑安做的小東西,發出一聲欣喜的驚歎。元佑安低着頭淺笑。
當時隻覺得再是尋常不過。未曾想,如今竟也有天人永隔、物是人非的一天。
大抵是從前遠離京城,她還沒有這樣深的感觸。這會兒身處其間,前塵往事湧上心頭,才感覺到命運的冷酷無情。
不知不覺,蘇懷月竟慢慢地沿着記憶中那條舊道走回自己曾經的住宅前。
宅子的外觀同以前并無什麼兩樣,隻不知宅子的主人如今換成了誰。
她父母皆是風雅之人,精心布置了宅子的每一處風景,而這每一處風景都留着她的回憶。不知這麼多年過去,這座宅子如今是什麼模樣?
這安樂坊住的不是皇親便是貴臣,隻希望如今入住的仍是弦歌雅樂之家,莫要沾染了她父親最不喜的浮華庸氣。
蘇懷月敲了敲門環,忐忑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