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江策川麼,說到底他也才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人,正是怒馬鮮衣,放蕩不羁好自由的年紀,對登臨朝堂,聽一幫比他大了不知多少歲數的老頭子們明争暗鬥,冷嘲熱諷的差事本就不感興趣。
指望他天天老老實實地守着大營,按時點卯而不主動出軍挑釁戎狄,還不如去指望爛進根子裡的土族突然醒悟肯幹實事。說穿了他适合當個沖鋒陷陣的将領,卻并不适合做個鎮守邊關的主帥,所以眼下造成的這個結果,倒世算得上雙方都樂見其成。
江氏姐弟離宮的同時,下了早朝的永和帝幾平沒有停頓喘息的時間,乘着禦攆就到了禦書房。甫一進門,等候多時的傅明淵就給他的父皇遞上一盞去火的涼茶。
永和帝接過茶,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咕咚咕咚”猛灌下一盞涼茶,稍微敗去了心頭旺盛的火。猶嫌不夠,又倒滿一盞,隻是沒了方才那般急切,緩緩咽着。兩盞茶下肚,心裡才舒坦,舒出一口憋閉郁氣。
“氣死朕了,這幫出身士族的大臣不做實事也就罷了,朕身為天子,天下之主,封個把個有真才實學能辦事的人才倒萬般阻撓。朕看他們壓根就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裡,朕恨不得将他們全部除之而後快!”
傅明淵不言不語,安靜地在棋盤上擺好上次父子對弈未盡的殘局。方才剛下朝時,禦前待奉的大太監魏令先派人告知他今日早朝發生之事,他便料到父皇下朝後必然氣極,卻不曾料到父皇竟已存殺心。如今李潘楊薛四族結黨,共扉一氣,他們尚且處于弱勢,為時尚早,唯有忍之。
永和帝自然也明白這麼成而易見的道理,剛才所說不過氣話而已,現下平靜不少,于是執起黑子做了先手,“隻是可惜了策川那孩子,是具有真材實幹真本領的,我大晉的軍政大權如果能交到他手裡,往後至少二十年,虎狼之師指日可待,可惜了。”
“無甚可惜,士族當道,過于器重他反而不妥。良将折載更為可惜,謀定而後動,徐徐圖之方為良策。父皇封江家三郎鎮龍司統領一職,不正是存了磨砺雕琢之心嗎?恐怕父皇和江國公都認為江家三郎這塊璞玉還需打磨吧?”傅明淵随手落下一子。
“你看出來了。”永和帝笃定道,他哪怕一直都知道自己這個先天不足的兒子聰慧異于常人,心底卻還是會為他的敏銳而暗自吃驚。
這個布局算不得高明,永和帝一直都對士族藏在肚子裡的心思了如指掌。從一開始收到邊關戰報時起,他就明白士族一定會心在警誡,絕計不會讓雁北大境的軍權再次回到鎮國公府手裡,所以他真正的目的并非急于收攏軍權,隻消江氏子長成,軍權歸屬之難題迎刃而解,自不用他憂心。好在士族反應不出所料,一手促成了如今對他大有裨益的局面。
“父皇這一手明貶暗升,利用得甚是巧妙,在那些不明所以的諸臣眼中便是明升暗貶。正二品實權成邊主帥換一個區區正四品的大内統鎖,實在稱得上是虧本買賣,便不會對江氏子,及鎮國公投諸過多目光,給江氏三郎的成長留下喘息餘地。”
傅明淵漫不經心又落一子,棋盤局勢霎時反轉。原本窮途末路,呈現出潰敗之勢的白子于黑子的重重包圍之中拼殺出一線生機,刹那之間鋒芒畢露,白子反過來吞噬黑子,呈蠶食之态。他注視着即将反敗為勝的棋局,再度并口。
“隻可惜滿朝文武竟看不出父皇重用之心,鎮龍司屬實是個好去處。倘若江氏子能夠快速掌控鎮龍司,将其收歸已用,假以時日,避朝多年的原郡江氏、臨梧秦氏二族入朝輔政便成定局,再無人可撼動天下根基。士族死局已定,再無翻身之時。”
“誠如所言,我兒果真慧極,棋術精湛,為父自愧不如啊,一如敬良所言,大晉江山百年可待!”永和帝撫掌歎絕,投子認輸,又像是被什麼勾起回憶,問道:“近日雙腿如何,可有所好轉?”
“亦如往昔,并無明顯好轉,隻不再似從前那般時時酸軟無力罷了。”傅明淵将手中白玉棋子放回棋盒,神色淺淡,無怨無喜。
他自生下來起就先天不足,雙腿無法行走,幼時能用湯食的年紀就開始飲用各種方子,每日湯藥不停。至而今十九歲,雙腿依舊無知無覺,求不得的當真便求不得嗎?
“朕已派人前往江南、嶺南一帶尋找杏林醫者徐歸鶴,總會有辦法醫治你的雙腿,調理身子的。”永和帝的眼底劃過一絲淡淡的失望,但又很快的重振旗鼓。
“A世間諸事不如願者,非吾之所能也,此乃時也,運也,命也。該到時總會到,求不來的也莫強求。十九年了,兒臣早已習慣,也并不對此耿耿于懷,父皇也莫要強求。”
禦書房内突然陷入一片沉寂,空氣之中無形的力量壓彎了永和帝四十多年來從不彎下的腰。他說不出任何話來,隻好保持沉默。
傅明淵為自己倒了一盞熱茶,捧在手心裡。袅袅薄霧模模糊了他的面容,他低眸注視杯中輕微晃動的圈圈漣漪,内心也随之蕩起細波。
真的不在意這副病軀,不在意這雙無法行走的腿嗎?他不知道,或許從前是不在意的,從前那道自由的風離得太遠,從不停留于此,病愈與否無關緊要。
可如今有了念想,哪怕希望再渺茫,他也忍不住心懷期待。
他想試一試縱馬疾馳的快意滋味,想見一見塞北自由遼闊的大漠,賞一賞這叫人嘔心瀝血的大好河山。他想擁有天下少年郎都擁有的肆意不羁,最起碼也要有能與之并肩的資格,而不是形如廢人,在輪椅上囚困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