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明知朕方才所指的不是這個!”永和帝一拍桌案,厲聲喝道。
太醫們把頭埋得更低了,隻有跪在最前方的太醫署老院判看了江策川一眼,像是豁出去了般,挺直腰闆,咬牙說出真相:“啟禀陛下,四殿下所誤服檀香飲,與當初自定國公飲食中驗得的藥物是同一種,隻不過藥性有所削減……”
腦海裡仿佛有響雷轟然炸開,震得江策川眼前一黑。他以為是天地都在旋轉,但那其實是他自己的身軀搖搖欲墜。他忽然聽不清四周的聲音,耳邊的一切都像是隔着潮汐,朦胧不清。他們在說什麼,什麼檀香飲?
定國公死訊傳回雍京後,江策川不是沒有想過祖父死得蹊跷。定國公江鎮鴻一生身經百戰,雁北在他的駐守下也曾一度固若金湯,更何況定國公還帶走了他直屬的親兵。
祖父親自整訓操練的士兵無不以一當十,如此将領,如此軍隊,如何會敗?但那一仗就知是敗了,并且敗得毫無餘地,敗得損失慘重。主将戰死,守将被俘,三萬将士的命留在了茫茫大漠之中,馬革裹屍不得還。
他在聽聞祖父戰死的噩耗之初,便重新看過祖父和兄長寄回的家書,甚至通過一些途徑看過雁北軍報,監軍筆錄……都沒有發現任何問題。于是他才肯相信祖父是真的戰死,而非為人謀害。
比起作為奪權的犧牲品,比起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戰死沙湯絕對是一代名将最好的歸宿,對于一名将軍來說,更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但如今,太醫們的診斷似一瓢冷水,潑在江策川的臉上,澆得他全身上下從骨頭縫裡都散發着徹骨的寒意,打翻他以往的笃定認知。問題出在了哪裡,倒底是什麼被他忽略了?家書、軍報,監軍筆錄……
監軍?1江策川豁然開朗,如果有人買通監軍,或者更加幹脆,将在出征伊始就把監軍替換成自己的人,命他在定國公的飲食裡悄無聲息地添些藥物,也不會被人輕易察覺。甚至隻要事後将一切清理幹淨,就沒有人會懷疑到監軍頭上!
因為大晉軍隊之中,監軍地位特殊,擁有對軍隊一幹事務的監察和記錄權,出入帥帳、廚後、營房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而監軍,又多為宮中派出的宦官擔任!
沉寂許久的猜疑再次浮上他的心頭,這偌大的皇城裡,宮牆之内,究竟是誰如此急切地想要定國公的命?究竟是誰,想要江氏百年榮耀與威信毀于一旦?又究竟是誰,盯上了大晉以北堪稱銅牆鐵壁的雁北三關?
“江大人,江大人?陛下問您話呢!”重秋不知何時站到他身後,江策川回神,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要靠着重秋的支撐才能站穩。顧不得多想,慌忙請罪:”臣殿前失儀,還請陛下怒臣不敬之罪。”
“無事,愛卿起來回話。”永和帝面上依舊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把剛剛問的話重複一遍:“朕問你,愛卿如何看待此事?”
“臣以為四皇子誤服檀香飲,此事茲事體大,應當仔細排查,以防不測。”江策川定了定心神,對有人蓄意謀害祖父之事閉口不談。
永和帝定定地看了眼面前的年輕人,發覺自己竟也有些看不透他,于是再次出言試探:“依愛卿所言,愛卿是覺得此事是有人刻意為之?”
江策川沒有答話,他隐約知道這是又一次的試探,聰明地選擇了保持沉默,把抉擇是或不是的權力交到皇帝手裡。
“朕明白了,愛卿先退下吧。”永和帝毫無意外,将将一揮手讓人退下,卻又在他即将離開殿内時,開口下達另一道命令:“四皇子誤中檀香飲一案,交由鎮龍司徹查。記住,任何時候,鎮龍司都有直達天聽,先斬後奏的特權。”
四皇子身中檀香飲一案,分明與定國公之死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而現下永和帝把四皇子案交由鎮龍司徹查,變相的也将定國公一案交予鎮龍司。
面對如此信任,江策川腳步一頓,啞聲應是,接下了上任以來的第一件棘手任務。
心性未定?怕是他們都看走了眼!這般心性在少年郎身上屬實難得,璞玉瑕不掩瑜。永和帝遠眺的目光幽深,眼底燃燒着令人心驚的力量,有些人的手未免伸得太長。
“如此這般究竟是對是錯?”永和帝喃喃自語。
“他早晚都會知道真相的。他們一定不會輕易放過江氏,放過江淩淵。他遲早會成長為最優秀的将領,這個人盡皆知的道理無異于是将他們架在火上烤。在江淩淵徹底成長起來之前,他們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用盡一切手段把他扼殺在搖籃裡。
“與其讓他沉浸在真相掩瞞的虛假和平裡緩慢成長,不如從一開始就将一切徹底撕開,讓他直面真相的殘酷,明白防人之心不可無。左右這世道如此,他總該面對的。”
一隻手撥開重重帳慢,遞出尚且殘有餘溫的藥碗。隐約露出傅明淵那張毫無血色,蒼白虛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