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顔康目光慢慢地移到李元妃頭上,擡起袖子,将血迹擦去,輕聲喚道:“娘娘。”完顔洪烈膝行過來,欲将他拉開。完顔康低下頭,伸手戳一下李元妃的面頰,小聲地說:“娘娘?”一股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總覺得再搖一搖,再喚兩聲,她便能醒過來,于是又擡手輕輕戳了一下。
完顔洪烈頗有點六神無主,還是新君拿主意,下令:“快分開!趙王妃呢?把忽都帶去見她!”
帝妃雙雙殒命,中都沉浸在一片壓抑的氣氛中,誰個不長眼在這個時候犯事,唯死而已。一切倒還太平,趙王府卻是驚惶得厲害。宮裡派了好幾個禦醫過來,包惜弱又痛哭一場——完顔康是被完顔洪烈扛回來的,回來之後也不哭也不鬧,還傻乎乎地跟完顔洪烈說:“原來娘娘叫不醒了。”
這是一種很難言明的感受,在此之前,完顔康也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麼地不想失去李元妃。非為功名,不因聖寵,細論起來,大概是因為在自己這些年的生活中擔當起“母親”這個角色的職責的,其實是李元妃吧。北國諸事,包惜弱自己尚且兩眼一抹黑,哪裡還能教得了他什麼?此後兒子的教育有完顔洪烈操心,包惜弱在兒子身上并沒有下太多功夫。也之所以,完顔康不明身份的時候,以為她是個高深莫測的人——接觸得不多,自然會有神秘感。
一個人,哪怕“男孩子要父親教導”,還是缺不了母親的引導的。這個空缺,恰是李元妃給填補上的。完顔康心智成熟,然而對這千年前的時代的生活細節并不比初生的嬰兒熟悉多少,正需要有人講解引導适應。包惜弱指望不上,給完顔康講上層生态的是李元妃,講人際關系小竅門的是她,教遊戲的是她,關心他的心情和小秘密的還是她。李元妃性情直爽,又讀過書,善戲谑。不知不覺間,完顔康從她那裡也學了不少東西。這些,都包惜弱不曾給他的。
知道你有多麼重要的時候,恰是失去你的時候。
完顔康病了,病得很沉,隻覺得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口内一會兒苦一會兒甜。耳邊嗡嗡之聲,一會兒男一會兒女。恨不得能将這些煩惱事都扔到坑裡埋了!試圖揮臂驅散這些煩擾,才擡胳膊,就覺得像被什麼捆住了似的,整個人被裹在一層極熱的包裹裡。又熱又煩!
待他清醒過來,正趕上出殡。完顔洪烈與包惜弱為人子媳,皆要戴孝往送,聞得他醒了,都說::“你還病着,先帝和娘娘知道你的心……”
完顔康聲音沙啞:“我要去。”
兩人還要勸他,完顔康擡起頭來,眼裡的亮光将二人吓了一跳,這目光亮得有些碜人。完顔康是被新君指了兩個有力太監輪流背着走的,一路什麼話也沒有說。衆人見他瘦了一圈,木木呆呆,都不敢讓他靠近李元妃的棺椁。
新君暗暗囑咐完顔洪烈:“好生教養康兒。”他新登基,總想做個兄友弟恭、一團和氣來,侄子最好不要出事。因此便放了完顔洪烈幾天假,讓他處理家事。
完顔洪烈确實需要時間,完顔康對李元妃有感情,他心裡歡喜。傷心至此,确非他所願。新君登基,他有無數的事情要重新籌劃,須得将家裡安頓好了,否則不能專心做事。将妻兒帶回府内,完顔洪烈決定好生安撫一下兒子。
孰料完顔康換下衣裳,劈頭便對包惜弱道:“媽,我都知道了。”
包惜弱一怔:“什麼?”
完顔康道:“楊鐵心。”
包惜弱眼裡閃過一絲驚惶,看了完顔洪烈一眼,見他亦是滿臉驚訝,慌亂地問:“是丘道長說的嗎?”
完顔康道:“沒人說,我就不知道了嗎?想查,總能查得到的。”
包惜弱不及分辨他尚未成人,如何查訪,隻覺六神無主,竟一個字也答不上來。完顔洪烈急道:“康兒……”完顔康打斷了他:“先帝和娘娘去了。”完顔洪烈一怔:“是去了,可這又有什麼關系?”
完顔康道:“我要跟媽好好談一談。”言下竟是逐客之意。完顔洪烈心中不由一亂:“康兒?”
完顔康道:“你要忙的事情一定有很多的。”完顔洪烈還不肯走,完顔康道:“我要瞞你,總能找到機會的。”完顔洪烈一頓,低聲道:“你是男孩子,要有擔當,不要逼迫你媽。”
完顔康道:“我理會得。”完顔洪烈一步三回頭,并不知道完顔□□病這幾天忽然想明白了:楊鐵心、完顔洪烈看包惜弱猶如盆景擺設,貓狗寵物,用憐愛的眼光看着她,縱容她養雞養鴨養死了也不殺。到了性命交關、決定人生的時候,誰又問過她的意思?我若也一直這般待她,又與他們有什麼分别?又有什麼立場指責别人也這般對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