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君子嗎?很顯然不是。
看來他是下定決心要對自己攻心,所以并不屑于做趁人之危的事情。
可是自己是沒有心的。
不過,這回以後,屏隔在兩人間的紗幕被徹底揭開了,夏江隔三岔五地,倒是願意進來坐坐了,而不像以前,尤其是寒霜走後,他明明在院外,卻期期艾艾地不進來。
他一旦來了,每次都盤桓許久,沒有一個時辰不會走。
兩人相敬如賓,猶是一對老友一般,喝茶、下棋,也會談談天氣、美食、京城裡的趣事兒,甚至一些隐秘的江湖風波……四兒,有時是般弱,會在一旁伺候他們。
她在讓他慢慢了解自己,進入自己的領地。
自己時日無多,他若真有心,那就進來吧,隻不要奢求太多。
從那以後,就算兩人再偶有肌膚相觸,也各自按下心中的想法,淡然處之,宛若真正的君子之交,卻隐隐然是一場心境的博弈。
木士師回來後,璇玑跟他商量,不能一味地隻顧蟄伏,也要尋機給梁國制造點麻煩了。
“如此,族人們也能感受到我們的存在,才不會散了心。何況,後面要讓梁國和北燕他們狗咬狗,我們也是時候讓孩子們練練手了。”
木士師點頭言是。兩人遂商量細節,在務必保證安全的前提下,每隔段時間,就給大梁、北燕、甚至大渝,惹上點事情做做。
璇玑他們搞的事情不大,涉及面不會廣,就是比較惡心,讓人如同吞了蒼蠅般難受,吃不下吐不出,又不至于太傷筋動骨,引人怒而大動幹戈。
這就導緻各國間暗下互相猜忌,又還不至于反目,想要去抓把柄,留下的全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蠅頭細節,又似乎不值得窮究……
随後這一年多來,璇玑的身體越來越差,心疾愈加嚴重。
夏江和木士師都換請了好幾個大夫,還是不見好轉。
“姑娘憂思過重,宜寬心解憂,好好将養,方于身體有大益。否則,油盡燈枯,也離不遠……”
請來的不同的大夫,說的話是類似的,看來自己還真是大限将近。
其時經過二十年的休養生息,北燕和大渝均早已緩過勁來,草場、畜牧、農耕、人口……盡皆平穩發展,井井有條。尤其是大渝,在攝政王拓跋翃的帶領下,更是國強民壯。
當今大渝國主為拓跋搖搖,是先帝長子,攝政王拓跋翃侄子,雖然年紀尚青,但從小便被祖父、父親悉心教導,心計、能力、魄力、手段……樣樣不缺;
而拓跋翃眼見登上大位機會渺茫,也就悉心輔助侄子,倒是殚精竭慮、君臣相得,是以大渝的勢力如今在諸國中是最強的。
而大梁的運氣雖沒這麼好,天災、兵患了好幾回,但畢竟擁有江南這塊廣袤又極為富庶的地方,邊防尤其北境又很安定,各部諸臣工中也出現了一批能幹的人,所以蕭選這個皇帝當得還算安穩。
就是這兩年,圍繞着京城附近,偶爾就會發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皇陵失火、突然某處監舍暴動、莫名小半個京城的人都拉了半月肚子,連皇宮内也不例外,又突然都痊愈了……
就好像有一隻無形的手,翹着蘭花指,不時地随意撥一撥風雲……但你若費心去尋它,它又不動了,所有的痕迹都隐匿得無影無蹤。
成平十年末,林無遺病危。
再次接到飛鴿傳書,林羨帶着林殊,頂着紛揚的鵝毛大雪,懷着急切又沉重的心情,緊急踏上歸程。
盡管薛氏給夫君用盡好藥,請遍良醫,盡十二分心伺候,到了來年二月,林無遺還是藥石無醫了。
到了生命的最後時刻,林無遺顯得分外平靜。
上半輩子也曾激揚文字、也曾橫刀立馬,也曾風花雪月,也曾遭遇背叛……
到頭來回歸家庭,安做陶朱公,娶溫婉能幹的賢妻,養出類拔萃的愛子,保家人平安,護後繼有人……
夠也!紛紛擾擾一生,從來處來,往去處去,也許終于,可以回到那個之前想盡辦法也回不去的“故鄉”了吧,不再孤寂、不再迷惘……
幽夢還世鄉,忽見故人,明月夜,短松岡,縱然相逢已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在林無遺臨走前,林燦還是悄悄趕到了。
他和林羨一起,跪在林無遺榻前,痛徹心扉卻無聲地低泣。
林無遺終于心底再無憾。
他的目光最後吃力地掃過眼前的人,他的忠仆、他的親人、他的後代、他的伴侶……
擡起的手一下子垂了下去。
按着規矩傳統,林羨為父親辦完了喪事,過完了七數,又扶柩送靈歸了晉安老家。
但他卻不能如一般的孝子那般,為父親守靈三年,甚至一年都不能。三月之後,皇帝下诏“奪情”,他就得拜别老母,還歸北境了。
于他而言,十數年的邊關生活,早已經深深地熟悉和愛上了那片土地,更自覺擔上了守衛這方水土、守衛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安危的責任。
國事與家事,已經融合在了一起,不能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