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可菁的聲線輕得像片羽毛,卻落錘般砸出既定的叙事。
「她拒不承認低落,」
「或許我們都知道,無奈本就是解不開的委屈與悲涼。」
沈初月聽完那番話,并沒有直接承認或反駁。
她的雙眸安穩靜谧,平靜得近乎死水,卻漫出幾分落寞與怅惘。
沈初月抿了一口話梅水,酸澀的味道讓她想起曾經的自己。
同是回憶最猙獰的疤痕,再一遍遍地勾勒,像唱針陷進黑膠唱片的紋路裡打轉,在同一首曲子裡循環啜泣。
沈初月也不知為何在這一秒會這樣。
蕭可菁是個聰明人,沈初月也是個聰明人。
沈初月深知關于左左這問題之所以懸而未決,是因為以旁人身份,指摘身為母親的蕭可菁對女兒的愛,本身便透着居高臨下的傲慢。
她自然是問不下去。
“左左帶着我所有期待出生,我的經濟能力足以為她鋪好不必卑微的路,我哪有不愛她的道理。”
蕭可菁一手撐住下颚,眉梢漫着幾分優雅的倦怠。
家中瑣事久未與人說起,此刻倒像拆了封的陳釀,在唇齒間漫開一絲久違的新鮮。
“她出生那年,我在國内的超一線城市都購置了房,G國與A國的幾座莊園,也都落了她的名。”
“她往後的路,隻會是康莊大道。我敢保證,她吃的苦就此為止。”
蕭可菁的唇角微微上揚,曾經攀爬高山的艱難,骨血裡結痂的舊痛,必定不會讓女兒再走這一遭。
沈初月的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支脫去包裝的山楂棒上,蕭可菁慢悠悠說着,指腹轉動山楂的棍棒。
她的聲音字字真誠:“因為我的左左,我愛她勝過全世界。”
而下一秒,蕭可菁的雙眸恍惚,是一種哀悼,一種太過于算清的悲傷。
她繼續說道:“可如今,我要拿戶口本和親子鑒定,向警方證明我是她的母親。”
沈初月起身,為她的玻璃杯中再添茶水,話梅在玻璃壺裡滾來滾去,上下浮沉,擦過壺壁,像極了一聲被泡得發脹的自嘲。
「我與她大不相同,」
「而那一瞬間裡,我看到了我自己。」
沈初月坐回原位,長發濾去眼底半寸清明,聲線漫過氤氲的水汽:“但久而久之,你發現,或許你更愛你自己。”
「當愛成了一把利劍,便永遠不能繳械投降,永遠想要赢得頭籌。」
「可是在愛裡,隻論春秋,難分對錯。」
“蕭老師,真正有問題的不是左左。”
“是你。”
沈初月的字句都很輕,說出這句話時,連她自己都近乎感受到,這殘忍的天真遐想。
她在質疑一位母親。
空氣中彌散着死寂,隻有風聲劃過耳邊的鳴聲。
蕭可菁坐在那裡,就像是一個完美的假人。
她垂眸注視着沈初月,目光沉靜如深潭無波,不憤怒,不悲傷,眉間沒有動一分。
沒有嘲諷沈初月年輕而口出的狂言,沒有挑釁沈初月經曆過的委屈。
蕭可菁溫柔笑着,起身時整理衣擺,将長發撩至身後。
手中的山楂棒就算拆開包裝,卻始終未動一口。
“對。”
蕭可菁承認得太自然,自然到帶着與生俱來的壓迫感。
“可能我不喜歡吃山楂棒。”
她捏着山楂棒晃了晃,目光在手中的那抹暗紅上停滞一瞬,但也隻有一瞬。
随後指節毫無猶豫地松開,山楂棒丢入垃圾桶,撞擊出脆響又落下,像丢掉了某個無關緊要的東西。
沈初月永遠記得這個瞬間,面前的人太過于理智,甚至看似走向極端。
蕭可菁呼吸一直平穩,目光一直保有鋒利性。
後來沈初月在教培行業摸爬滾打許久,才讀懂此刻這麼完美的蕭可菁,早已在理智的邊緣中搖搖欲墜,不堪一擊。
沈初月想說的話卡在喉嚨裡,而當她正要啟唇時,蕭可菁擡眼,眸光蓦然凝住片刻,随後唇角揚起幾分弧度。
夜色落在邱霜意肩頭,黑高領毛衣間垂落着銀色素鍊,墨藍大衣的領口極其嚴整。
骨骼輪廓瘦削有力,格外莊重而淡漠。
目光所及,月影偏移,像是凝成泾渭分明的界線。
彼時世界有靜音鍵,沈初月靜默地看着眼前的漩渦逐漸暗湧。
在不經意的交鋒中,她捕捉邱霜意那雙瞳眸,忍住疼痛不肯消融。
“好久不見,邱老闆。”
蕭可菁慢悠悠掀起長睫,聲音無比清晰。
笑容明明燦爛,卻讓人觸不到半分溫度。
“想不到吧。”
而面前的邱霜意皮笑肉不笑,将風暴直接擺在台面。
她的字字落得清脆又鋒利,泛着滲骨的涼。
“半山還活着。”
當初差點就毀在蕭可菁手中的半山,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