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不福思搖頭,輕蔑一笑:“我看是你要栽在這裡咯。”
斯内普收回目光,沒有去碰那杯酒,隻快速地瞥一眼懷表,将手指搭在冰涼的杯沿上。就在他默數到十的須臾,酒館的門被推開了。
幾滴渾濁的圓掉在泥濘的地上,來人甩開更多黏濕的冰水,快速摘下兜帽,露出一頭銀白的長發與藍眼睛,清亮銳利,似是盛滿一整個宇宙的星辰。
阿不思·鄧布利多。這時的他還未那樣蒼老。
“還好趕上了,好大的雨。”他拍了拍懶得搭理他的阿不福思肩膀,徑直上了樓。
斯内普心生煩悶,将手指從酒杯邊移開,于桌面上意義不明地敲打兩下。餘光便注意到原先坐在樓梯一側的男人悄悄站起,緊挨阿不思的背影上了樓。
再次确認時間,斯内普然後把目光鎖定在阿不福思的後背。
還有五分鐘,他的一生将因此徹底改變。
1980年,5月15日,反常的冷雨夜。
天地沉沉,陰晦得仿佛一層厚重的幕布。再過不久,驟雷會劈開這層帷幕,一出好戲上演,而舞台上登場的,将是那個被轟出豬頭酒吧、被狠狠踹倒在泥地裡的自己。
指針踱過一圈半,馬上就要到西比爾·特裡勞妮做出預言的時分。
然而,阿不福思卻仍沉浸在棋牌遊戲裡,絲毫沒有要動身上樓的意思。
斯内普握緊了懷表,目光緊盯一秒一秒堅定移動的指針。
阿不福思和大胡子巫師高聲争辯牌路,又為哈羅德的大獲全勝吹了聲歡快的口哨。
——是這樣嗎?
難道他回到這一天,竟是為了這件事?是為了提醒阿不福思?畢竟,過去很長一段時間,年輕的他一直不能理解,阿不福思為何會突然上樓。
可是,等等,如果他再早一點、早一點讓阿不福思上樓,是不是可以阻止整個預言被偷聽。
繼而,波特一家,就有可能免去一死嗎?
這個驚人的念頭讓他的呼吸變得淺短,像是被巨浪吞沒的溺水者突然抓住遠方一塊浮木。他被冷汗沁濕,心跳聲了無着落地混在酒館的喧嚣喝彩裡,命運的鼓聲如同一匹受驚的野馬,正要從胸膛沖撞出來,卷席着他奔入分岔的小路。又或許,是掉入深淵。
“未來并不改變過去,隻是揭示它。”雷格納在那場會議的話語再度叩響在耳畔。
“時間奇點一旦産生,原有的時間線或許存在,但舊的時間線就不可逆,未來亦不可知。”
不,不對。
如果他貿然作出這個決定,就算阻止預言的偷聽,伏地魔依然有其他辦法得知這件事。
也就是說,即使一時救下波特一家,仍可能因此産生數不盡的可能性分支。一路以來這樣多人的努力和争鬥,又該去往何處?并且,一個更可怕的想法在胸前碎開……如果戰争不如他所知的進行,她,還會像這個時間線上那樣的,成為他的妻子嗎?
曆史的劇本早已寫就。他不能,無法,也不該擅自更改。
難道說,他在這裡的意義,不是為了改變過去?
他定住動作,在緊迫到窒息的間隙瘋狂思索,指尖幾乎不受控制扣住桌沿,竭力到摳下一片木屑。
不。不是為了改變過去,他在心裡笃定地說。而是,為了抓住那個深陷泥潭的自己,為了讓自己成為這場棋局裡最關鍵的一枚棋子,一塊鑄成了鄧布利多偉大宏圖的拼圖。這場戰争的勝利,正是有這塊拼圖形成的錨點才得以成立——所以,才會是聽到一半的預言,才會是愧疚半生的贖罪。
他的瞳孔急劇收縮,全身的血液都凝住了。
是啊。這世上,哪有不流血不犧牲的戰争?無論是莉莉,詹姆斯,鄧布利多,他,還是衆多無辜的男男女女。
自嘲地牽了牽唇角,斯内普已然明晰。他果斷一口飲盡了杯中的威士忌,在酒熱的餘溫裡屏息,待懷表的指針轉到第四圈。
猛然的起立帶翻了椅腳,可他毫不在意,大步向前。空杯被他砸在堆滿零嘴碎屑的棋牌桌,兩塊金币扔到了阿不福思的手邊。
“樓上的女士在抱怨你這裡臭蟲太多。”斯内普把臉藏在鬥篷,嗓音因極力克制而嘶啞,“你确定不要上去看一看嗎?她已經喊你很久了。”(1)
阿不福思扭頭,亂糟糟的眉毛擰成結,很是不情願地擡眼看來人。但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容,隻莫名感覺到一種逼人的壓迫,像把停在臉邊的暗刀,晃着慘淡而危險的低光。
“阿不思讓你來的?真他//媽煩人。”阿不福思冷冰冰地罵了一句,甩開抹布,對哈羅德和大胡子巫師努努嘴,用魔杖召來一個撣子,罵罵咧咧地走上樓。
斯内普趁機對他的背影扔去一發謹慎的遺忘咒,随即步出豬頭酒吧。
他站回山楂樹底,躲過了轟鳴的驚雷,以及伴随雷聲和騷動被扔出門外的、披着黑鬥篷的年輕西弗勒斯·斯内普。緊接着,阿不福思和阿不思·鄧布利多憤怒追出,魔杖直指,咒罵不停。
斯内普冷冷地看着在大雨裡蹒跚爬起的男巫,全身的筋肉都在這刻徹底松了下來。
此時仍舊一腔熱血為黑魔王效忠的可憐蟲,朝地面不屑地吐掉嘴裡的泥水,滿眼仇恨和不屈。隻是,他不會知道,倒計時的鐘擺已在暗中偏斜。前方等待他的,不是主人的嘉獎和期盼的财權榮耀,而是一場浩大的、窮盡一生的審判。隻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就在這一刻,斯内普大概讀懂這場時間旅行的規則。
這是一條成全之路,一個由梅林編織的因果閉環,将他打碎,将過去撕裂,要他重新看見、重新經曆、重新理解、重新面對。
所以,如果他還無法因為寄出母親的信、放下偷聽預言的自己而返回。那麼下一站,一定是——
斯内普的幻影移形停在戈德裡克山谷。
這裡也在下雨,風聲呼嘯,村莊一側的河水奔湧不絕。
他順着河流的方向向前,繞過中央廣場,途經幾家店鋪、郵局和一間有着彩繪玻璃的教堂,最終踩着濕滑的石闆路,遠離了村中心。在一條昏暗的長街盡頭,斯内普隔着沒有停歇的雨簾,望到正好小跑着歸家的詹姆斯·波特。
還有紅發的莉莉·波特。她扶着被長裙掩蓋的隆起小腹,眉眼明亮如舊,撲進詹姆斯懷中,用衣袖抹去他鏡片上的水滴,笑容燦爛得宛若雨中的太陽。
詹姆斯一手撐着傘,一手把莉莉摟緊,皺起眉道:“不是說好了不要出來接我的嗎?”
“家裡太悶,我想正好出來走一走。”莉莉仰頭一笑,親昵地攬着詹姆斯的手臂,“再過兩個月,哈利出生後,我就得有媽媽的樣子了。”
“是啊,我還以為你不記得這事了呢。所以不許你再這樣任性了,我怕你着涼。”詹姆斯吻過她的鬓角,半是揶揄半是責備地埋怨道。
“才不會呢。”莉莉順勢接過他手中不重的購物袋,又問:“阿不思今天有說什麼嗎?”
“沒什麼要緊的,今天的會結束得很早,他好像趕時間。”詹姆斯在門口收好雨傘,兩個人一齊走進屋内。
他們的家不算大,隐約可辨出是一座紅磚小屋。馬燈懸在門下,照亮一枚被冷風吹得哆嗦的紅色風鈴。窗台和庭院都種滿了花卉,可以看出屋主的悉心照料,隻可惜眼前的月季被過多的雨水澆灌得有些頹敗。不過不用擔心,等天放晴,詹姆斯一定會用魔咒将它們複原。
畢竟,這時的他們還可以在戶外行走,還能感受到驟雨、細雪、暖風、陽光等等自然的氣息。
哪怕這光景不會再存在很久,至少,這裡永遠會是他們的家。
沒有嫉妒,沒有憤懑,斯内普隻是感到一種莫名的空落和惋惜。以及一種錯愕——故人清明的綠眸,那雙他曾懷念不已的眼睛,終于能意想不到地再見時,它們喚起的卻是有關于另一個人的事。
他左手的拇指下意識地摩挲着無名指上的戒指,再僵立着凝望良久。見到屋中人影邊說邊笑着做好了晚飯。客廳的燈燭被點上了,鵝黃色的暖光從窗簾縫溢出,把窗外的寒夜暈得愈加蕭瑟。
趁凄然的悲戚挾裹他之前,他動了起來,沿着房屋四周細細檢查一遍,确保沒有異象,便決定離開。
但此刻他是驚訝的,因為回去的魔法沒有如預期般地到來。現在,他沒了頭緒,全然不知該去哪裡,也不知還該做些什麼。他本就是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孤魂,這裡沒有他的容身之地。
雨下得更大。
這是一個澎湃的雨夜,寒風和斜雨将路燈打得叮咚作響。燈光忽明忽滅,映出幽暗的石牆、木牆和雕像,它們冷漠地望着他。
母親、鄧布利多、還有詹姆斯和莉莉的臉再度浮現在牆面,很快又被湍急的雨柱沖刷得幹幹淨淨。
斯内普閉了閉眼,讓自己沉入雨裡,像條漫無目的的魚往前。
徹骨的水花不時灌入他的衣領,他拖着越來越沉重的步子,渾身疲憊至極。出了戈德裡克山谷,他走進一家徹夜營業的酒館,尋到一個靠窗的位置。
點了一杯杜松子酒,又加了一些食物,什麼剩菜都行,他對酒保說。并不是餓,隻是記起那些和蕾雅一同在家讀書飲酒的夜晚,便記得她總要他好好吃飯,好好照顧自己。
食物确實帶來些許能量,酒精也慢慢驅散身上的寒意。他眺望窗外清冷孤寂的街景,大地之上皆是濕漉漉的幻影。夜已安靜,他才想起來擦幹淨匆忙趕路的雨水和汗水,頭發上的水珠仍在淌着,它們毫無章法地墜落,落在他劇烈跳動的心上,徒增彷徨。
說起來也可笑。那段漫長的歲月中,整整十七年,他不是最習慣這樣的時刻,習慣一個人泡在孤獨和痛苦築起的高牆裡嗎?從前的他,不正是會為人類這些單純又愚蠢的情感感到可笑的嗎?
可如今,當他穿過昔日的夜雨,撥開疊嶂的迷霧,終于學會不再為無法拯救的過往執着,學會坦然直面内心的情感,卻無可遏止地充滿了思念和渴望。
他一次次轉動無名指上的戒指,将它抵在唇邊。
蕾雅。
她的樣子纏繞在他的腦海,她的名字在他的胸口一遍遍響起。
蕾雅。
他想回家,他想她,他從來沒有這樣想她。
從來沒有這樣需要她的存在——
蕾雅。
必須去她的身邊,明天一早,不,等雨停就走。
他暗暗做好決定,伏在桌上,妻子送的懷表被他又一次取出來。指腹擦過銘刻在表盤的留言,他仔細地端詳始終指向東北的圓點,然後合上手心,把懷表放到耳邊。
枕着雨和時間的聲音,他像酒館裡數個風塵仆仆、無家可歸的旅人一般,暫時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