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一晚上——意外睡着的這天晚上,雙鴉過得還是很充實的。
他推開宿舍門,迎頭撞到一張黑白色猙獰的鬼臉。
十分恐怖的一張臉。眼睛裡伸出一雙爪子,大嘴黑洞洞張開,散發出一股可樂味。
其實是寝室的門簾。簾上印着鬼臉圖案,室友特地選了這個設計,不過前兩天屋裡沒關窗,布簾裹挾狂風、把一位室友的快樂水掀翻了。
雙鴉撩起簾子進到門裡。看見四壁間冷飕飕的,沒有人在,窗外暮色落下一片清灰。
他忽而有一點孤獨。
但雙鴉明明喜歡孤寂的。況且他與同窗關系很淡漠,就連昨晚沒回寝室,室友們也淡然地沒有過問。
雙鴉閉了閉眼睛。
拖出凳子往上一坐,把紙筆扔在桌上開始做事。
他首先聯絡了隔壁院系的一位同學。對方現在新加坡,兩人曾修過同一門選修課,那人缺課半學期,全靠雙鴉的筆記狂背過了考試。算是有一點交情吧。雙鴉在社交軟件問他:
“Hiii,有件事能拜托你一下?謝謝!!”
同學片刻後回了:
“咋?”
雙鴉心裡一怵:這麼不耐煩?
“能幫我在新加坡點幾份外賣?十分感謝
“可能要從不同的餐廳下單:”
他找到一家評分不錯的撈飯店和甜品鋪,又把葉小泉的取餐信息一并發過去。
(小泉給自己起的收貨人昵稱:葉六萬。)
同學回複一個笑哭表情:
“這麼複雜?
“行吧”
然後就沒音信了。
雙鴉咬着嘴唇。把飯錢轉過去,加上十塊辛苦費。還是沒回應。
他心下茫然,又趁這時間給徐老師和娜塔莉亞發消息,也沒什麼回複。
雙鴉屬于收不到答複、會感到坐立不安的那一類。
甚至去找葉小泉也沒有回應。他發現對方提前留了言:“哥哥!晚上突然有班級會議,來不及打視頻了嗚嗚【哭哭表情】
“外賣隻要撈飯就行啦。或者其實不買也行~和哥哥吵鬧一通就很解壓哈哈哈”
“早點休息oppa!備考更要吃好睡好【雞腿】【呼噜噜】麼麼~”
雙鴉直愣愣看着。
一瞬間,似乎什麼事也沒有了。
他懵懵然,拿出顧老師Pilar的會議資料。瞪着封面看了很久——看了兩分鐘,反應過來自己不知道該幹嘛。
那些耽誤他的雜事忽然消失了,反倒讓人輕微地無所适從。
雙鴉這才想起拿出詞典:
——嗯,我是不是,該查一下資料裡的專業術語?
他摸出一隻筆圈圈找找,的确有許多奇形怪狀的詞:【建模師】,【交互體驗裝置】,【虛拟環境像素藝術】??
雙鴉抽了張紙把詞語都寫下來。附上中文注釋,很快寫了大半頁。雙鴉的字體又十分娟秀,碼成工工整整一個版面,仿佛一面像碎花的瓷磚牆。
他幾乎沉浸在這種美感裡。
可雙鴉一怔,蓦地生出些疑惑:
——把這些寫下來,真的有用嗎?
他記起在辦公樓翻譯彩頁的經曆。
雙鴉看了看厚厚的資料本:
——五十多頁呢,一個詞一個詞地查,真像雞啄米要查到什麼時候?
他略讀過幾段内容,試圖找出資料想說什麼。
西語的句子很長,隔了六行沒一個句号,鋪陳的内容又半天抓不到重點:
“【我們循着建模的骨架,展開交互式體驗的雙翼;揮舞‘某未知詞語’的魔杖,跟随‘光線電纜’的吟唱,探索‘某未知詞語’的步履和‘某位置詞語’的‘某未知詞語’——】
雙鴉:……
……廢話這麼多是要說什麼呀……
他每一個詞都想要去查。雙鴉按住自己的爪子,忽然眼眸一動,看到下一個句子似乎有點像人話:
“【他們像馴龍的勇士馴服這些技術,按照藝術家的心之所向,引領他們造就一件件精彩絕倫的作品——】”
等等,“技術”,“藝術家”,“作品”?——
他心頭一震:這不就是在說,用技術手段創造一件件藝術品嗎?
雙鴉:
“……”
“……日……
“這麼簡單一句話非得用兩頁紙胡扯嗎?!”
接下來又是一堆疙疙瘩瘩、像毛毛蟲一樣的詞彙,雙鴉理都不想再理,知道它們又是各種玄幻的修辭語。資料大意漸漸變得明晰:
“【這次會議,是藝術家與技術人員的雞尾酒大會,将哲思的輕盈果汁調入辛辣的科技杜松子與威士忌——】”
直白的意思就是:
藝術家和技術人員相互合作,把技術和哲思結合起來。
接下來開始說明藝術品的構思。
第一件很有趣,是一塊熱感應畫屏,觀衆靠近就會呈現出圖案。
(“啊,我居然能看懂‘熱感應’這種東西,我好厲害!”雙鴉眼睛亮了。)
畫屏後台的算法,會将圖案以山水畫的筆法表現出來。因為每個人的熱輻射不同,圖案也不盡相同,山水畫詭谲無雙,或曰,就是潛藏在人體中的河山幽境。
雙鴉略微驚異地讀着,有些被文本吸引。
下一件作品是一座激光屋。完全黑暗的一處空間,用細小的激光燈映出鮮紅的城堡輪廓。房間入口與城堡隔着一條長路,微弱地回環沒有盡頭,作品名字叫作《隧道》。雙鴉看着這段描述,心頭莫名“怦怦”跳起來。這時,幾條觸手探到他肩上,扭動着打量起這段文字:
“哦喲喲喲,消失的隧道~
“我們也知道這地方,解毒的藥就藏在那裡面喲喲~”
雙鴉一愣:
“解毒的藥?”
“是的喲!解毒的藥很珍貴,因為大家都中毒了,
“其中就有雙鴉雙鴉喲~~”
“中毒——?”
雙鴉睜大了眼睛。然而觸手正要解釋,背後“啪嗒”一聲乍響,對面上鋪的床邊,有一隻黝黑的手臂垂下來。
他頓時臉色一白。
“啊呀呀呀呀好可怕!!”觸手嚇得肥肉都開始波動,抱成一團鑽進了地縫裡。
這時對面床傳來了一聲詢問:
“是……是鴉哥?”
雙鴉僵硬地一點頭:
“你……原來在睡覺啊……
“我把燈打開了,影響你……”
學校的寝室是上床下桌,四套床鋪緊巴巴擠在一起,雙鴉坐在書桌前,沒看見對面床上還趴了個人。
“哦?不影響不影響……
“鴉哥總是這麼客氣。”
室友翻了個身,撐起胳膊看向雙鴉說:
“我沒吓着你吧?是不是在複習?”
他叫薛久明。算是校園裡的耍哥兒,下了課就約飯K歌幾乎不宅在寝室。今天居然窩在了床鋪上。
“不,沒有複習……”
雙鴉習慣了說出真話,
“在準備一個活動,皮皮給的,要翻譯和主持……”
(皮皮是顧老師Pilar的昵稱)
“哦,顧皮拉啊……厲害,讓你挑大梁了,她一直看好你。”薛久明由衷地說,
“你昨天也是翻譯去了?我們都沒敢打攪你,虎哥和凝哥(另兩位室友)還蠻擔心的……你快準備吧,别辜負顧皮拉。”
雙鴉呆呆望着他:
“你怎麼了,
“說起這種話來……還好嗎?……”
薛久明搖搖頭:
“沒事。”
可他突然補充道:
“我分手了。
“我五年的女朋友,和我分了。”
“說我把她當成戰利品,成天在朋友面前炫耀。說自己像個大佬的花瓶女人
“我一天天陪着她玩,請她逛街吃飯,逃課挂科差點沒畢業。現在一腳把我蹬了。
“沒意思。你快去看書。好好用功,别像我。
“燈也不用關。””
說完就翻過身去。朝着牆怎麼也不說話了。
雙鴉心跳咚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