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鴉看着空蕩蕩的房間:“謝謝你們幫我。”
他講:
“今天已經第二次了。這麼出格,很累吧。”
就在他面前,寂靜的白牆忽而一動。牆面開始扭曲,仿佛冰川乍裂,竟冒起一個個突觸、像激流那般淩越噴出來。
流水在空中築起一道弧線,倏地垂下去,綿綿軟軟搭在地面上。
“哦喲喲喲,好累好累~”
觸手在地上搖蕩。好像困倦的人們站不住腳跟。
它們說:“我們可沒幫你,”
“是宿舍忽然起風了,剛好把頭發吹起來喲喲喲~”
這是故意嘴硬吧?
方才在樓道,雙鴉明明看見觸手圍過來,在衆人面前,用軟軟尖端挑起他的頭發。
動作放很輕。放得很緩慢,讓發梢恍若飄流,捕捉到悠悠長廊裡的光影。再反射。
“哦喲喲喲,不說不說了。喘口氣,喘一口大氣~”
觸手恍恍然打起迷糊。聲音低下去,好像被烤得暖烘烘、發泡過後又輕微凹陷的熔岩巧克力蛋糕。
雙鴉微微一笑。
“嗯,休息吧。”
他也舒了口氣。脫下有些緊身的西裝,掰過手臂抻了抻腰背。
雙鴉用力抹平西裝領子上的褶皺(沒有挂燙機)。抹着抹着,聞到一絲萦繞的花木味,不知怎的就回想起李紫玉來。
他搖搖頭:吃撐了吧。
雙鴉把衣服挂回秦久明的衣架上。
動作輕輕地十分恭敬。甚至顯出些瑟縮,仿佛自覺很愧疚,受了别人的傾力幫忙,卻沒能穿着借來的衣服在會議中出彩。
雙鴉也把打包的點心分成幾份放到室友們的桌上。出于報複或者惡趣味,他給淩虎生的那份貼了張便條,畫了一雙肥肥的玉足在紙條上。除了秦久明、淩虎生,寝室還住了一位室友,即兩人口中的那位“凝哥”。凝哥最近幾天都沒回來,雙鴉望着他的座位,忽然眼中閃過一絲冷光。
明暗交織在他的眼眸。
那是雙鴉鮮有露出的、略帶陰暗的神情。
他靜默片刻,還是把點心分給了凝哥一份。
接下來雙鴉過得很平靜。少許趴在桌上眯一會兒,随後看書,用筆勾畫、念念叨叨一直到下午。他吃掉點心和草莓當晚餐,去學校操場裡散步,一邊走,一邊戴着耳機、微微怅然地聽着音樂。
他晚上很快就困了。也不再強撐,恍恍惚惚洗了個澡就去睡覺。
雙鴉抓着扶手,一躍翻到上鋪的被窩裡。他把蚊帳撒下來籠在床沿,正要用夾子固定,一條觸手伸過來,窸窸窣窣碰了碰雙鴉的耳機:
“雙鴉雙鴉,想聽催眠曲~
“想做梅子酒一樣又醇又醉的夢……”
觸手含糊說着。聽它那聲音,仿佛吹出一個個鼻涕燈泡,随時都可能“啪嗒”一聲睡倒在床面上。
雙鴉笑了笑,眯下眼睛輕輕拍打起觸手。
“快睡吧。今天你真的太累了。”
他把觸手軟軟地搭在手臂上。切換音頻,找出一支名叫《A la nanita nana》的歌。
西班牙語的民謠催眠曲。唱起來,像一束絨白色柔順的羊毛,如同水流那樣,落下來一圈圈疊在心裡。
仿佛把心間堆疊滿,就會陷入夢鄉。
觸手哼唱着:“Nana,nanananita~”(注)
它揚起尖端在紗簾上畫着小圓圈。時不時還像小貓那樣滿足地“呼噜噜”發出聲響。
然而蚊帳的簾子,靜悄悄并無動彈。
床單也平平整整。觸手扭動的地方,一點褶皺都不曾有,仿佛憑空穿過去那般。
它不會在這個世界留下痕迹。
觸手的存在,遵循着一系列規則。
它們活動于雙鴉腦海中的異世界。不改變現實物品的性狀,也不能透露雙鴉思維之外的任何信息。
就比如,雙鴉若是逃課一學期,期末測試裸考,那麼觸手是絕無可能告訴他答案的。
隻有很少、很少的例外。每隔很長一段時間,一年、兩年或是更久,若觸手攢足了力量,有時會忽然地、毫無規律可循地沖破界限,幹涉雙鴉的生活。
就比如今天的圓桌會。雙鴉當時想罵人,卻被暴起的觸手一下撞倒了話筒。
以及,在宿舍樓遇到同學們,也是觸手伸出來,悄悄替他撩起了頭發。
所以雙鴉說,觸手已經連續出格兩次了。
這是極少、極少發生的事。
上一次觸手這麼放肆,還是在五年前、雙鴉高中都沒畢業的時候。
那天他得到林雲外國語大學的保送資格。雙鴉不知該選什麼專業,悶悶不樂爬到床上,枕着胳膊,發呆消磨時間。這時觸手伸過來,像頭上長出的一根刺,從額頭哆哆嗦嗦延伸到了睫毛。
“啊啊!!”
雙鴉吓得一翻身滾出去。
他當時還不習慣和觸手那麼親近。
可觸手的反應卻很友好。微微卷起來,試探性地小聲問他道:
“雙鴉雙鴉,可不可以,
“給我們放首歌聽?”
雙鴉抄起枕頭把它轟走:
“别煩我,聽什麼歌——”
然而他一愣:“——聽歌啊……
“嗯,其實也行,我心裡亂得很……”
雙鴉拿出手機,對着歌單有些猶豫:
“聽什麼呢,舒緩的音樂沒有興緻,太激動的又怕聽了睡不着,
“還是雅尼的《One man’s dream》吧(高考考場慣例播放的音樂)——”
“不。要聽《Hijo de la Luna》。”
觸手打斷他說。
雙鴉一怔。
“你……你說什麼?”
觸手靜靜地重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