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角樓二字,解廈掀起耷拉的眼皮瞄了她一眼,随即繼續往嘴裡倒酒,用力打了個酒嗝後,不答反問:“我問你,若是真能尋得到那群匪賊,你打算如何取回那草藥啊?”
“來往擄掠商隊車馬,無非是為求财,在下來之前,早已備好了超出那草藥幾倍的銀兩,如若先生能引薦一二,我定不吝啬……”
“哼。”解廈不知第幾次不屑嗤哼,“實話告訴你吧,你這草藥拿不回來了。”
葉任生眉頭蹙起,“先生為何這般說?”
“既然如你所言,隻是區區一批草藥,既不珍貴,也不值錢,那群匪賊又何必舞刀弄槍地去劫來。”
“或許,他們并不知曉那裡面隻是……”葉任生說着,眉眼一轉,“先生的意思是,那匪賊并非是為裡面的草藥,亦或者,并非是為了謀财?”
見對面之人嘬酒不語,葉任生凝神思慮,“倘若并非為謀财,那便是為人……隻不過,那群匪賊是為我晟州商隊,還是為城牆内的角樓呢?”
“還望先生指點一二。”葉任生拱手作揖。
解廈從那椅子上起身,歪歪扭扭地挪到桌前,蒯着眉心跌坐在她對面的椅子上。
“我給你講個故事……”
熏天的酒氣撲面而來,葉任生下意識蹭鼻輕咳,而後不動聲色地正襟危坐。
“請講。”
……
大胤開朝前,四侯紛亂,天下動蕩,百姓不安。
雁州與昉陽地界有一群小族,名為锲達。因此地界幾朝陷于兵亂,锲達一族人丁凋零,至四侯紛亂之際已經不足二百人。
為存續族脈,謀求生路,锲達族人兵分四路,投奔不同侯軍。臨别前作下誓約,來日不論何軍勝出,何人興達,都要會通族群,互相幫扶,救贖彼此于危難,以延綿族脈。
其中一名叫鄂爾坦的青年人,帶領一隊族人投奔了閻毅侯。幾經戰亂,同隊族人紛紛戰死沙場,隻有鄂爾坦一人僥幸存活。
而後滄陵之戰大捷,閻毅侯成為四侯紛亂的赢家,開大胤王朝,結束了幾十年紛亂。鄂尓坦因此便成為了其中一名功将手下的副将。
然而沒想到的是,閻毅侯,即胤太祖,極其厭惡包括锲達在内的幾個邊界小族,鄂尓坦不得不隐瞞真實族民身份,從此也拒不與锲達族民往來。
然而其餘锲達族民彼時還不知此事,其中一支族隊跋涉前來投奔鄂尓坦。為防風聲走漏,鄂尓坦設宴欺騙前來的族民,趁其放松警惕之際,舉刀殺之。
但宴會上卻有漏網之魚出逃,告知了其他族民。锲達族民本欲報仇,卻恰在此時,胤太祖下旨驅逐包含锲達在内的一衆異族,為謀生路,他們隻得四處逃亡。
随後太祖逝,幾代天子潮起潮落,終遇仁君大赦天下,被驅逐的小族後世得以重回大胤故土。
然而幾代驅逐,備受欺/辱,早已使得他們無法融入常道,且尋常百姓無不歧視并拒絕接納,以至即便重回故土,族民也被迫浪蕩四處,成了流寇匪賊。
因而,這群渺小異族,便極其厭惡大胤的達官貴胄,尤其是锲達族民。
隻是經過幾代變遷,後世更是不複當年,除了做那匪賊活動于四處,搶掠騷擾角樓貴族外,也掀不起什麼大風浪。
倒也有京都貴胄不堪其擾,下令驅剿匪徒。隻是到底幾代流亡,族民練就滿身流竄本事,消停一陣待風頭過去,便又席卷而來,剿之不盡,便形成了如今這般局面。
“那五裡鋪子的破碑下面,埋葬的便是當年被鄂尓坦滅殺的锲達族民。因被驅逐歧視,所以碑面無題無字,得以存留至今。而現在世人鮮少知曉,‘五裡鋪子’其實是锲達族語中‘永安’的意思。”
解廈說完,長飲一口涼酒,“現在你知曉了吧,錢财是取不回你那把草藥滴,那群賊徒心情好了隻劫點财物,心情壞了純粹就是給那角樓裡的找不痛快。”
葉任生滿臉疑惑,“聽先生話裡意思,鄂尓坦的後人似乎還處身角樓,那就是還在拜官襲爵的意思,那鄂尓坦是誰呢?”
“嗝!”解廈深深地打了個酒嗝,臉上帶着醉酒的迷糊,“沒,沒有人知道。”
“怎麼會,”葉任生眉頭微蹙,“既然當初能位高功将之副将,那必然有名有姓,有頭有臉,京都再廣也不過一城,角樓再大也不過一隅,水有源頭樹有根,如何便查不到那鄂尓坦是誰呢?”
“哼,”解廈眯着眼睛瞥向她,“這天下四通八達,看似人人皆可通來往去,可大胤界碑一立,不過也是四方天地。然而當你真的将其看成一圍禽圈,你會發現四處九曲回腸,密道詭谲,暗流湧動,你所能看到的出口,全部都是死門。”
聽聞此言,葉任生本就蹙起的眉頭,愈發擰緊,久久凝望那粗布麻衣的爛醉酒客,隻覺一霎似乎明曉,随即便沉入無盡雲霧裡。
“我倒是可以引你與那群賊人見上一見,隻是倘若真想拿回那把草藥啊,你還是換個法子,”解廈說着,咂了兩下舌頭,“啧啧,換個法子……”
随即便癱在桌上,再次昏睡了過去。
葉任生望着他亂糟糟的形容,心頭梗上一陣愁意。沒成想一把草藥,還能扯出這般如麻舊事,這買賣當真是做得令人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