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花尋常
翌日葉任生同六鑼趕至信中所述之地點,原以為會是間雅緻茶酒樓,抑或落腳客棧,不成想竟是處名為“化仙樓”的賞景亭。
許是時辰尚早,亭中除卻雀鳥立于梁沿翠鳴,并無人影。
葉任生甚為困惑,但聞那雀鳥歌喉婉轉,不禁同六鑼示意,放慢腳步走進賞景亭中。
雀鳥背對來人,煙黃與天青滿鋪項背,因而叫訪者驚歎其翅羽色澤之璀璨,頸身高昂之優雅。
然而饒是葉任生靠近悄然,仍舊驚動了鳥兒,不待她再細細欣賞其羽毛與歌喉之奇妙,便霎時晃動着翅膀,閃出了小亭。
“薄雲環山罩江渚,小徑拆林通幽處,我欲穿花尋伊人,卻恐披露擾春心。”
身後适時傳來那姗姗來遲之聲,葉任生不禁回頭責怪,“好啊,我說怎的萬般小心仍舊驚跑了鳥兒,原是你這書生作怪。”
那額鬓泛濕的徐徊從小徑裡走出,幾步踏上青石闆路,甩掉長衫後頭的雜草後,邊拂着袖口的露水,邊走進雅亭。
“什麼作怪,可是小弟又哪裡孟浪,惹得任生兄一見面便怪責?”
瞧其滿身露痕,額發潮濕,一側袖口還挂着半片不知何處沾來的草徑,葉任生眸中困惑,“徊弟,你這大清早的,莫不是在何處摔了?怎的如此狼狽?”
“不曾不曾,”徐徊搖頭,“雖說這林間小徑确實曲折,但不至于坎坷難行。”
說着,他将左手從濡濕的袖口之下翻出,隻見大把不知其名的野花,含露于晨曦之中。
“這……”葉任生詫異。
徐徊将花遞出,“小弟也不知方才又無意中犯了什麼錯,便正好借此自然之芬芳相贈,以表小弟之歉意。”
野花花型圓潤,五瓣成朵,色澤淡藍雅緻;花莖長短相宜,莖身無雜葉紛擾,左右綴滿大小花苞;苞色薄粉與淡藍相融,粉勝于藍,反倒融出零星别樣的霧紫,與花瓣極為雅緻之淡藍交輝呼應,不争其豔麗,亦不失其别緻。
花束整齊以草莖捆紮,無雜枝外蔓,顯得極為精緻,花朵成簇卻不擁擠,顔色恬雅而不張揚,唯有蕊心一點鵝黃明亮打眼,卻無有突兀之處,隻添得花兒愈發小巧可愛,叫人歡喜。
葉任生不知是一時瞧之入神,還是面對此情景、此物什,不知該如何是好,全然地呆滞在原處,不聲亦不響。
徐徊不禁再将手中花兒向前遞送,示意對方接過去。然而後者仍舊不為所動,且眉宇之間隐現茫然與無措。
徐徊不解,隻得伸手拉過她的一隻手,将花束塞進了她的手心之間,再拉起另一隻,将其雙手輕阖,扣住了小巧而絢爛的花簇。
但見其手捧花束仍舊不言不語,徐徊面色微黯,“任生兄怎麼瞧着不情不願,難道就如此讨厭小弟趕大早采摘的花兒嗎?抑或是,當真那般生氣小弟無意之過失?”
許是他的聲音拉回了葉任生的思緒,後者茫然地擡頭望向他,“什麼?”
見狀,徐徊有些詫異,回望着她,“任生兄,你怎麼了?”
葉任生一瞬恍惚,随而緩緩找回了理智,嘴角不甚自然地扯開,“沒,沒事,我隻是瞧這花好看……”
說着,面上竟顯出幾分赧然來。
見其如此,徐徊不禁垂眸望向那由自己捆紮而成的花束,雖說清晨披露采摘确實費了些許時間與心思,但花兒不過是那田野随處可見,甚而渺小到不值一提,會被大多數人忽視的野花,便是再好看,也斷然不至叫人失了心神。
但瞧身前之人,仍維持着先前自己為其安置的阖手捧花動作,落于花間的眸光滿是打量與新奇,以及周身萦繞的猶疑與失措,徐徊不知怎的,忽而心頭生出一絲憐意。
或許眼前之人并非不情不願,亦并非所謂生氣,隻是這花兒來得猝不及防,叫她不知該如何應對。
于他抑或于很多人而言,世間所有的花都不過是可撷可贈的“尋常花兒”,與人相贈時,自然多是贈與女兒家。
情未起時,花可為媒,情到濃時,花為信物。花兒似乎總與歡喜之情相關聯,也總與女子之好相映襯。便是尋常女兒,初次收到男子贈花,也少不得要面色羞赧,心頭悸動。
然而對于打小就被剝去了所有女子之舉止容征,剔去了所有女兒家歡喜憂愁,行男子步伐,蹚男人世道,不懂傷春,唯念悲秋,卻随着年歲增長與世事變遷,越來越體悟到左右難融的葉任生而言,這“尋常的花兒”從來都不尋常。
便是世人皆以為尋常,與其而言,也是碰不得的不尋常。
念及此,徐徊再看,便仿佛懂了,那張熟稔的面龐之上,為何霎那之間如此複雜。
畢竟,當依依難舍的排斥、怪異生分的羞赧,及突兀凝重的無措,毫無征兆地一齊湧塞方寸之間時,再平鋪直叙的心緒,都會變得錯綜紛繁。
徐徊情不自禁地轉身,再走向那露水遍布的草叢深處,從四處張揚的枝幹上扯下一段蜿蜒纏繞的藤蔓,摘掉葉片,幾經編織,随而将藤蔓套在自己的發冠之上。
走出草叢後,他朝那仍在打量花束的人展示頭冠,“任生兄你瞧!”
葉任生聞之擡眸,望着徐徊滿髻,甚而将要鋪滿頭的花,很是詫異,“你怎的又去采花,還滿頭戴花?”
“小弟瞧這勤娘子‘姹紫嫣紅’實在好看,就想采來戴戴,”徐徊嘿嘿笑着,“有道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勤娘子?”葉任生看着他滿頭绯紅帶紫的牽牛花,“這不是牽牛花嗎?”
“是,勤娘子是其一俗稱,漣州地界的人大多喚這俗稱,說是這花晨時盛放,暮時休憩,便同那日出勞作的勤勞娘子一般,”徐徊摸了摸頭上花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你我都是一樣,‘娘子’聽來是這世間美好,在下戴來沾沾喜,祈一個紅光滿面,紫氣東來。”
聽聞此言,葉任生眉宇之間也不禁染了幾多歡喜,“原來還有這等妙稱,我還是頭一回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