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鹿卿聞聲擡頭,窗外雲掩殘月,檐影微落,灰蒙蒙的好似他筆下的這幅水墨畫,約莫已是亥時了。
潘嬷嬷過來把燭台擱下,催他就寝時順便說了一嘴:“今兒白日着實勞神了,幸好崔家姑娘搭了把手,不然要叫滿堂的賓客看咱們國公府的笑話了。”
府裡出了這樁事,徐鹿卿身為人子,不能言父之過,隻淡淡問道:“祠堂那裡怎麼樣了?”
提到了祠堂裡那對年紀加起來過百的父子,潘嬷嬷不由得歎息一聲,一張口聲音沉如暮鼓:“唉,國公爺被氣得不輕,讓老爺今晚跪在祠堂,不到天明不許出來呢。”
“祖父受累了,他老人家征戰一生,如今年事已高也沒享上幾天清福。”
徐鹿卿立在桌前慢慢卷着畫兒,跳動的燭光斜斜的灑在他側顔上,将那點不多見的無奈的神情照得格外清晰。
“什麼子孫福、兒女債,說到底還不都是靠老子娘教出來的。若教得好呢,老了自然享福,若教得不好,就不知這筆債要還到哪天是個頭了。”
潘嬷嬷仗着有年紀,又是已故的徐夫人的乳母,便敢在自家哥兒面前說上幾句真話。
徐鹿卿也沒反駁,他比誰都更清楚,潘嬷嬷說的都是實情。
老國公年輕的時候忙着在外領兵打仗掙功名,哪裡有功夫管束家裡。
已故的老夫人膝下又隻有一個獨生子,丈夫遠征在外,便可着兒子寵溺無度,終是慣壞了他。
都說子不教父之過,現在惡果就擺在老國公眼前,一把年紀了還得替荒唐的兒子來管内院的烏糟事。
所以到了孫輩這裡,老國公一點兒都不許徐老爺沾手,自己手把手親自把獨苗孫子教了出來,才終于沒再延續悲劇。
徐鹿卿默然無語間,潘嬷嬷又自顧自的歎氣:“那個雲姨娘啊,同我們家大小姐一樣,也是個苦命的。”
徐鹿卿微微皺眉,潘嬷嬷總是改不了口,論理該稱他母親為夫人的,發起感慨來卻還是一口一個“我們家大小姐”,仿佛十分懷念他母親未出嫁的時光。
他的母親未出閣時過得順風順水,因而養成一副與世無争的柔順性子,面對碌碌無為又朝三暮四、纨绔習性的夫君與那成堆的小妾,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況且婆母溺愛夫君,更沒她說話的餘地,她又逆來順受不敢抗争,終于把自己熬幹了精氣,年紀輕輕就郁郁而終。
潘嬷嬷提起來就恨不得把三生三世的氣都給歎完了:“瞧雲姨娘那個柔弱性子喲,我們大小姐當年也是這麼着……”
終究是顧及徐鹿卿,潘嬷嬷沒再往下說,話鋒一轉,又道:“性子太過柔順終是不成的,我看今日那崔姑娘就很好,是個能頂事的!”
“哎,你今日送她過來時,可沒怪人家多管閑事罷?”潘嬷嬷知道徐鹿卿平素的性子,生怕他又對人家沒句好話。
“沒有。”徐鹿卿淡淡的哼應了一聲,卷好了畫兒,随手放在了一旁,繞過桌案往内裡的卧房走去。
離了桌上的燈火,光線陡然暗了下來,他的面容也随之變得模糊不清,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提及崔家那丫頭時他究竟是個什麼表情。
潘嬷嬷跟在後頭,自顧自的啧啧稱奇:“那就好,得虧崔姑娘機變幹練,能說出那麼一番話來把雲姨娘安撫住了,否則還不知道要鬧出什麼禍來。”
潘嬷嬷曾眼睜睜瞧着已故的徐夫人一輩子吃夠了悶虧,對人的看法便與一般人大有不同。
今日碰上脾氣與徐夫人截然相反的崔姑娘,潘嬷嬷一點都不覺得她行止逾矩、想法出格。
這半日徐鹿卿都在聽潘嬷嬷贊那丫頭如何如何好,仿佛才見了一面就有多麼相熟似的,快要誇出花來了。
這會兒他正要更衣就寝了,潘嬷嬷還收不住話興,感慨道:
“外頭都說姑娘家要溫柔沉默為宜,呵,老婆子我看着我們大小姐生前吃夠了苦頭,現在隻當那些是鬼話!”
“人呐,若沒有點脾氣,就像沒有骨頭似的,終是立不起來的。”
潘嬷嬷兩手一攤,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也不知是說給誰聽:“一副骨頭架子都立不起來的人,又算得什麼活人呢?還是崔姑娘那樣的好,鮮活靈秀,方才算個全乎人兒。”
徐鹿卿聽得頭腦嗡嗡的,手上按部就班的脫着外衣,心裡卻在走神,忽然沒由來的低笑了一聲,而後一愣。
好罷,連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怎麼就笑了,便也不去與自己追究方才到底在笑什麼了。
清夜沉沉,正合好眠,他該摒除雜念,誰也不想,安歇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