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好一番寂靜過後,一陣急雨忽然降落,窗棂聲聲點點,密得透不過氣來。
屋裡沒人說話,崔柔儀便自顧自的走過去推開窗,微涼的風迎面灌進來,頭腦立時清醒了不少。
窗前是一大捧木樨枝葉,在雨中顯得格外沉重,入目滿是幽沉沉的綠意。
越過濕淋淋的枝葉,崔柔儀看見了兩把暗黃的油紙傘正往這裡過來,傘下一人是常管家,另一人她認不出。
“隻怕有客人來了。”
崔柔儀關好窗轉過身,堂屋木門輕啟,細竹簾外剛好傳來單媽媽試探的聲音:“侯爺,夫人,範家薦來的大夫到了,是不是先給引到雲梨苑去?”
崔柔儀微怔,滿京城還有她家尋摸不來的大夫?怎麼還要初入京城的範老爺推薦?
崔培正心煩,大手一揮,崔岑自去門外料理。崔巍猶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了。
陳氏自崔柔儀說完那一段話後就開始頭疼,今日也不想再繼續剛才的話題了,便從椅上起身,溫柔的把崔柔儀往後門引,邊走邊解釋道:
“這是範老爺從他老家帶到京城來的大夫,最擅治心症,請他給你三叔父瞧瞧,總那麼躺在床上也不是個事兒。”
崔柔儀點點頭,走至後門廊上,擡頭看見一串竹編的風鈴,高高低低,像一群夏天草叢裡蹦得老高的螞蚱,引得她莞爾一笑,想起了今生初見範家父子的那天。
自從那回她匆忙逃跑時不慎撞到了廊下的瑪瑙風鈴後,這裡就換上了這竹編的玩意兒,再也不叮叮當當的響了。
崔柔儀心中有了個想法,可眼下得讓家人們緩一緩,便先按下不提,與陳氏在後門處告别,獨自往回走。
後門外是一條綠蔭小徑,細風吹來,迷惘的雨霧兜頭罩下,擡頭隻能看見枝葉間一隙陰灰色的遠天。
誰能想到,時至夏末了,卻多雨起來,仿佛即将到來的是一個苦悶的秋天。
雨珠輕撫,崔柔儀孤影獨行,心中無限感慨,默然回至香樨齋。
不料紀青君不知什麼時候來了,捧着一卷書,大開着窗戶,正坐在東稍間的書房等着她。
紀青君心裡焦急,失神的看着書上的一字一句。
書裡仿佛也在下雨,一個又一個故事,全都濕漉漉、涼飕飕的,一如前世。
崔柔儀理了理心情,走進去打招呼:“你怎麼來了?”
紀青君手裡書還沒放下來,眼睛就先投來擔憂的目光。
崔柔儀胸中了然,無所謂般一笑道:“你也知道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得倒快。”
崔侯再怎麼生二老爺崔均的氣,兩房終究是一家人,消息傳起來自然也快。
紀青君得了信兒後,在那府裡一刻都坐不住,飛也似的往侯府這裡來了。
一見了崔柔儀的面,就慌不擇言的問道:“你想好了沒?張大人還是六殿下?”
崔柔儀聽她那意思好像她是公主,點到誰誰都不得不娶似的,揶揄道:“他們倆一個是金尊玉貴的皇子,一個是炙手可熱的才子,你怎麼說得好像是兩顆大白菜,任我挑選似的。”
“你不是挺怕他們的麼,怎麼這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他們?”崔柔儀閑閑的靠在通天大書架上,好像眼下砧闆上的魚不是她本人一樣。
紀青君眼神躲閃了一下,支支吾吾道:“至少六殿下應該是個可靠的。”
她猶豫了好一會兒,謹慎的把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又遠遠的打發了幾個丫鬟,才下定決心吐露一點往事,極小聲道:
“前世六殿下為了給你大辦葬禮,敢冒着殺父弑君的罪名,給聖上下毒一病不起,然後還串通了欽天監,這還不夠可靠嗎?”
這件事差點能把天戳個窟窿,不過在當時是沒人知道的,這些都是後來朝堂風雲巨變時才傳出來的。
崔柔儀錯愕不已,下巴簡直像脫了臼合不上,頓了好半天才回神追問道:“我的葬禮關欽天監什麼事?又與聖上何幹?”
紀青君提起這事渾似被螞蟻咬了般坐不住,索性站起來來回踱步,道:“六殿下平時看着不怎精明,這件事卻辦得極精妙,不知道背後有沒有人指點。”
“先讓聖上龍體抱恙,再讓欽天監算出一卦,指明了要讓新喪的亡魂安息,才可解聖上的惡兆。”
“來來去去找了一大圈,最後當然是不偏不倚的圈中了你。”
紀青君悠遠的聲音混着窗外雨滴啪嗒的脆響,仿佛翻滾着呼嘯的疾風,吹開了那遙遠前世的疑雲。
崔柔儀聽得心悶,好一會兒後才艱難的開口又問道:“那張凜呢?“
對于張凜,紀青君不知道怎麼說他才好。
說多了,怕給崔柔儀徒增壓力;說少了,又解釋不清後來由他引起的滔天巨浪。
所以還不如不說,反正都是前世事了。
躊躇片刻,紀青君唯餘歎息:“他呀,是個瘋子!”
崔柔儀聽得一愣又一愣,頭腦發暈幾乎站不住,像一顆燃盡火星的灰燼般,慢慢摸索着手邊的椅子委頓下去。
要不是有個重生的紀青君在,她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事,也不會知道前世她死後,竟還有人待她這樣好。
今生趙純依舊過得順風順水,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報答他了。
至于張凜,崔柔儀想不通他那樣一個端莊持重的人怎麼就成了個瘋子?
不過那大概跟她也沒有什麼關系,那時她早已深埋在地下了。
見崔柔儀這副心有挂礙的模樣,紀青君頓時後悔告訴她前世這些荒唐又驚駭的往事了,她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經曆過,這時候知道了隻是徒增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