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山求助似的看了看沈玥。
猜叔看沈玥為自己端茶,伸手接過,輕聲問:“阿玥,你覺得呢?”
沈玥已經忍了老半天了,聽到猜叔發話,這才說:“吳老闆,我覺得猜叔說得對啊!我們達班鄉門小戶,過過自己小日子就蠻好的呀!我們中國人講,人心不足蛇吞象,我們怎麼拼得過那些有大來頭的,怎麼拼得過政府呢!眼看是刀山火海還硬要去搶嗎?”
吳海山歎了口氣,又看了看猜叔:“猜叔,你以前常跟我說,做我們這樣生意,就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果我們不去作勢分這一杯羹的話,是要被别人盯上的呀!”
猜叔苦笑:“不是已經被盯上了嗎?岩白眉停咗我兩個廳營業。依家他背後的人想逼我合作。”
吳海山說:“猜叔,這可是你辛辛苦苦打下的家業。”
吳海山說完,看猜叔良久不語,又退了一步感歎:“不過好在,邊水的生意還能正常做。”
沈玥順着話頭接了一句:“就是邊水的生意也做不了,也還有我的生意。”
猜叔擡頭看她。那眼神,像是早就把自己說過的話給忘了,或者,隻當自己說過的全是玩笑話。
吳海山小心翼翼地問:“沈小姐,猜叔說你最近總是去找劉金翠,你是在跟着她做生意了嗎?”
“那倒不是。”沈玥端起架子來,故意顯得神秘兮兮的,“總之是一門連猜叔都看不上,達班的兄弟們也都不明白的生意。”
猜叔曾贊揚沈玥為人,願行合一。她卻覺得,生死之外無大事,自己很少想如果,有了決定就去做。隻要能活着,好好活着,那麼當下的任何一刻,都無需後悔。
她還是出了幾趟門,跑了幾個大城市,和公司的人接洽見面。她也漸漸鍛煉出獨有的眼神和氣場,不會要人把自己當作遊客,或者好欺負的女人,而惹來事端。
就在雨季快要結束的一個陰雲的午後,沈玥匆忙結束手頭的工作,趕着回到達班。今天是猜叔的生日,但拓跟她提了醒,細狗跟她提了醒,連梭溫都給她發了短信。獨獨猜叔本人,從昨天開始,一個電話都沒打過來。
“阿玥,你現在像電視上那些大樓裡上班的小妹了。”細狗笑着開了一瓶可樂,遞給沈玥說。
沈玥慢慢吃着東西,接過可樂,沖細狗燦爛地笑了一下,眼神卻忍不住偷偷去瞟猜叔。
她的膽怯日漸繁盛,欲言又止,一貫百無禁忌的自己不喜歡。
猜叔為大家分肉,添滿每一個人眼前空掉的盤子,輪到沈玥,停下手,皺了皺眉頭問:“點解食咁慢?你唔係想食胖些咩?”
“我吃飽了。”沈玥說。
細狗又開始大聲笑鬧時,猜叔看整桌都已半醉,對大家道了聲累了,要回去休息,便起身離開。
沈玥目送猜叔的身影果然消失在盡頭,連一絲猶豫都沒有,起身追去。
沈玥在露台的角落見到猜叔,他一如往常坐在椅子上,偏頭望着遠處,也不知在想什麼。
猜叔看到她,回過神來,微微笑了一下,柔聲問:“點嚒?”
沈玥深吸了一口氣,輕輕走過去坐下,挂上一貫面色說:“猜叔,有咩事不開心,說出來讓我開心一下呀!”
猜叔雙手背在腦後,半晌,緩緩開口:“人在江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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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玥一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她一直知道,自己演技不好,凹得拙劣,于是今天決心再也不掩飾自己的表情。
猜叔仍未看她,卻好像是在乖乖地順應她的要求,把不開心的事說出來,好讓她開心一下:“你都知,跑邊水同埋達班的其他行當係點樣,有今日,冇明日。若有一日我拖累你,唔知要怎樣跟你舅父交代。”
沈玥還是托着下巴,一副無所謂的語氣回答:“我舅舅跟你很熟嗎?你跟他交代什麼?”
猜叔笑了一下,對着簾外,又像是對着自己,仍然沒有看沈玥:“你一個中國女仔,讀過書,又聰明,有正經做工,都唔知點會留在達班,日日應付一群笨蛋,同埋一個老人家。”
沈玥說:“因為我善啊!還有,猜叔,你是不是就想說你不笨?”
猜叔不停,仿佛沒有聽到沈玥頂嘴,仍是自顧自地說着:“其實呢,我也都沒有什麼安全感,我也都隻想,幫大家托底,這樣到某個時間,我會放心。”
沈玥不接話了。
猜叔也停下來,從腦後收回雙臂,先是欠了欠身子,低頭揉了揉手腕,輕咳一聲,這才擡頭去看面前的人。
沈玥揚着嘴角,是普通人挂出的禮貌笑容,眼中卻比平時的眼神豐富一些。溫黃的燈光從她背後打來,猜叔分不清她是泛着淚,還是要準備說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了。
“猜叔,你知不知道,王安全告訴過我什麼?”
“邊個係王安全?”
“吳海山認識,不過不重要。王安全告訴我,整個達班啊磨礦山啊都知道,我是猜叔的女人。”
猜叔轉頭看了看桌上,伸手拿過茶杯,低頭看杯子的空檔,問:“咁,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怎麼回答也不重要。猜叔,你說人活一世,圖什麼呢?我以前問過自己,我想不明白你圖什麼,但我慢慢看得懂,你重情義,想要對所有人有交代,包括細狗,包括達班的兄弟。”
猜叔把茶杯放回桌上,擡眼看着沈玥:“咁,你呢?你這一世還長,有冇想清楚,想要什麼?”
沈玥又吸了一口氣,說:“活着,就是好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才能陪着我愛的人,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活着就有機會得到。”
猜叔失笑,沈玥知道,他仍在氣自己胡言亂語,把金剛經的這句話強拆出莫名其妙的解讀。
“都唔知,仲有未其他佛經語句被你看上。”猜叔搖頭笑着說。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沈玥笑答。
這個雨季最後的一場雨在簾外慢慢停下。沈玥呼出一口氣,怕再說下去,心中的膽怯就會全盤釀成酸楚,而酸楚眼看着就要滿溢出來,她不喜歡。
于是站起身道了句:“猜叔,生日快樂。”笑了一下,轉身離開。
行了兩三步時,她聽到身後的猜叔起身,又行了一步,她聽到猜叔叫住她:“阿玥。”
“啊?”她停下腳步應了一聲,卻沒有回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秒,也許是一秒,她感到猜叔溫熱的手掌把她拉過,不由分說地扯進自己懷中。
這下,她終于不費力氣地,聽到猜叔在耳邊的柔聲低語了:“你跟王安全講過什麼,很重要的。我是不是要拜托吳海山,介紹王安全給我認識才可以?”
沈玥沒有回答,可是她無法背叛誠實的身體,她的雙臂已經毫不遲疑地将猜叔抱緊,緊了又緊,還得寸進尺,向上遊走,撫摸猜叔的後背,像是走投無路的人在尋求安慰。
猜叔摸摸她的臉,發出一聲驚歎,語氣誇張,卻毫不介意把話中的寵溺全盤告知給她:“哇,才剛頃刻,都哭到淚人!達班的雨都冇你有勢!”
沈玥根本應付不了,隻是抱着猜叔不松手,放任着誠實的身體,和憋了不知好久的委屈。
猜叔又歎了一聲,卻是加重了力度摸她的頭發,她的臉,她的脖頸,連帶着安慰似的吻,印在她額頭上,眉毛上,眼睛上,還有那一直倔強的顫抖的嘴唇上。
猜叔長久地,不容置疑地吻她,充滿了歉意,卻細緻又滿足,倒像是在獎勵她終于得勝了一般。
阿玥卻哭得大聲了。
猜叔讓她把頭好好枕在自己胸前,把衣襟當淚巾,笑着問:“阿玥,不如下次,唔論邊個問你,係唔係猜叔的女人,你都答‘是’,咁,我也都終于好放心?”
沈玥一直覺得,她留在三邊坡有半分情非得已,半分心甘情願。剩下的九分,細細想來,全是自己選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