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半前,烏南城,夏,上午。
徐府後院的冷僻角房,一身淺灰布衣的楚楚端着一碗稀薄的米湯,喂給床上躺着的蓮姬:“娘,你身子弱,再喝一些吧。”
蓮姬身形瘦削,面色蒼白,身上僅一層褐色單薄的被子,顯得更加凄涼,她搖搖頭:“楚楚,我飽了,你喝吧。”
楚楚一聽,簡直要落淚。
蓮姬是她的阿娘,也是繁蔭國南将軍徐望的舞姬,十五歲被其他官員當禮物,送給當時三十歲的父親。
阿娘年輕時容貌清絕,舞藝傾城,十六歲生下她,楚楚自己隻得傳阿娘七分顔色。
她記得七八歲那會兒,還有好吃的和新衣服,隻是阿娘經常要換上漂亮的服裝,給父親的客人獻舞,有時會被客人留下,第二天回來總會一身的傷痕。
她那時不明白,老是問阿娘誰打了她,阿娘便忍不住流眼淚,抱着她:“沒有誰,是娘自己摔的。”
她很少見到父親,即便見到也隻是匆匆的背影。
楚楚有時會疑惑地問阿娘:“父親是不是不喜歡楚楚?為什麼他不曾抱我,甚至不曾叫過我的名字?”
楚楚這個名字還是阿娘給她起的,外婆生前在的地方叫楚縣,是阿娘一生想要回到的地方。
阿娘撫摸着她的頭發:“楚楚這麼可愛,怎會不喜歡。你父親是大将軍,有很多公務在身的,許是沒有時間,許是其他姬妾子女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許是…”
阿娘轉過頭,語氣哽咽:“他沒有表現出來,其實心裡是在乎楚楚的。”
楚楚有些不明白。
她感受不到的在乎,能算在乎嗎?
不過,她沒有追問,她不想讓阿娘難堪,也不想打破自己的念想。
就算是自欺欺人,望梅止渴,好歹生活有了盼頭。
直到她十二歲時,一向很少露面的父親,突然掐着她的臉仔細看,說要把她送給梁王。
阿娘跪在他腳邊,抱着他的大腿不斷泣求,這是阿娘第一次違背父親的要求。
父親開始沒理睬,阿娘便在他房門前,大冬天的夜裡跪了一宿,最後父親打消了念頭,代價是阿娘膝蓋落下病根,再也不能跳舞。
自此之後,府裡給她們的夥食和供應越來越差,她們也被趕到了府中最角落的小雜屋。
阿娘還讓她躲起來,不要在府裡衆人尤其是父親面前露面。
雖然不知道阿娘為什麼這麼做,但父親那時看她的眼神讓她有點害怕,她便小心翼翼隐藏。
之後父親果然忘記了她和阿娘,沒再找過她們一次。
她一天天長大,阿娘一天天消瘦下去,有時候膝蓋疼得走不了路。
府裡給的銀錢連吃喝尚且不夠,哪有錢買别的?
楚楚想出去賺點錢,但府裡規定女眷不能随意外出。
楚楚隻好作罷。
今年她已經十七了,每天一睜眼,看到的隻有這有這間逼仄的屋子,一日又一日。
床上的阿娘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楚楚趕緊放下手裡的米湯,為她拍背順氣。
好一會兒,咳嗽才慢慢停下,阿娘捂着唇的掌心裡,赫然一灘刺目的鮮紅。
血?阿娘怎會咳血?
楚楚心下大驚:“娘,你的病…我去找大夫。”
她立刻站起來,跑出門外,想去找管家,讓他去請大夫。
她跑一會兒,出了後院的門,覺察出不對,人少了大半,有幾個丫鬟小厮慌慌張張在收拾東西:“快點,快點。”
發生了什麼?
她拉住一個丫鬟:“你們跑什麼?管家呢?”
那個丫鬟杏眼大睜:“你們怎麼還在這?夫人公子小姐們昨晚就坐馬車出了城。”
“為什麼出城?”
“之前不知道,現在聽外面的動靜,還能不清楚?東照軍已經就打進來了!”
丫鬟撒開她的手,匆匆離去。
楚楚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
東照軍打進了烏南城?
父親的妻妾兒女已經走了?
所以…她和阿娘是被遺棄了嗎?
瞬間掉入寒潭的感覺。
不行,她們也得快點逃,楚楚拼命往回跑去,撲在阿娘床前:“東照打進來了,娘,我們快點逃。”
阿娘一聽,情急之下又不斷咳嗽起來。
楚楚以最快的速度給阿娘穿好衣服,又收拾了些衣物吃食,拿着包裹,扶着阿娘朝府外奔去。
才走了幾步,一隊士兵已經沖進來,将她們團團圍住,然後把她們趕到了府内最大的庭院中央。
庭院裡零零落落蹲着幾個沒來得及走的下人,楚楚和阿娘走過去,跟他們蹲在一起。
有士兵跑到站在最前面的一個軍士打扮的俊正男子面前:“報告千夫長,人都在這兒了。”
那個長相俊正的千夫長眉頭緊鎖,聲音寒冷:“徐望的妻妾子女呢?都跑了?”
那幾個下人瑟瑟發抖,忍不住朝她這看來。
那個千夫長大步走向她,用手掐住她的臉,把她提了起來:“你是徐望的女兒?其他人呢?”
他的眼神有瞬間的詫異,然後變成刻骨的仇恨。
楚楚身體抑制不住輕顫:“我…我不知道。”
阿娘抱住千夫長的腿:“軍官大人,放過她吧,她不是,她隻是一個丫鬟。”
千夫長踢開阿娘,并将她甩到地上:“你覺得我會信嗎?”
他轉身吩咐士兵:“再仔仔細細搜一遍。”
“是”
千夫長走回前面,楚楚扶起阿娘,兩人蜷縮在一起。
這時旁邊站的看管她們的幾個士兵慢慢朝她圍過來:“這妞長得真不錯。千夫長,你要嗎?”
士兵朝千夫長看去,那個千夫長向她看了一眼,眼神冰冷。
随後他轉過身,背對着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