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了幾班車,我終于抵達這個偏僻荒涼的精神病院所在地。
從公車上下來,揉着發酸的肩膀,我決定将買車放在日程規劃上。
精神病院的木牌破落地靠在一旁,雖然氣氛蕭索,但仍能清晰聽見裡面傳來的動靜。
我走進去,當天值班的前台,正是盧霜,她完全不認識我,隻友好地按照規章,讓我填寫訪客登記。但在我寫下訪客對象是莫季紅時,她用懷疑和審視的目光偷偷打量了我好幾眼。
我先去看了莫季紅,這是我們頭一次見面,她打扮得整潔幹淨,病房環境看起來也不差,和肖芸之前提過的樣子大相徑庭。
莫季紅不知是不是剛吃完藥的緣故,整個人尚處于雲裡霧裡的狀态,她的病情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更嚴重。
一個極度外強中幹的人,一個内心極度脆弱卻拼命用攻擊性和刺僞裝自己的人,在遭遇重大變故之後,若沒有強大的内心或可背後支撐的人或物,崩潰會徹底席卷她荒蕪的内裡,成為壓倒精神和靈魂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并不認識她,又是頭一次接觸精神病人,不知道肖芸探望她的時候,會怎麼跟她打交道,總之,我坐在她對面,有點如坐針氈,不知所措。
盧霜在病房外徘徊,起初我沒有發現,是面向門坐着的莫季紅,總是時不時朝門外露出天真的笑容,我轉過頭,才發現盧霜一直通過門上那扇小窗,悄悄地觀察我們。
盧霜發現自己被“逮個正着”,朝我露出抱歉的笑容,“她最近會有過激行為,所以我得監督着點。”
盧霜彼時并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早已知道她是誰,所以她的一舉一動在我看來,充滿意欲。
我和莫季紅能聊的事情,隻有一件,但我不知道究竟要不要“輕描淡寫”地提一嘴。
最終,我什麼都沒有說。就這樣和莫季紅面面相觑着,把探視時間一點點耗盡。
就在我起身準備離開時,莫季紅突然問我:“你是誰?”
她吐字清晰,看上去像是處于暫時神志清醒的狀态(肖芸告訴我,會有這種時刻,但随着病情的加重,她神志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
我轉頭,發現盧霜那複雜又意味深長的眼神,正透過那扇小窗,直直射了進來,像是黑夜中大瓦的探照燈那般,無情地掃視着。
我低聲對莫季紅道:“我是舒童,我會幫你。”
莫季紅一臉不解,“幫我什麼?”
“讓那些壞人付出代價。”
莫季紅本遊移無神的雙眼,突然間定住了。
她死死盯着我,像是盯着獵物,接着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興奮激動痛苦等多種情緒,使她無力控制的面部逐漸扭曲。
莫季紅忽而從嗓子眼裡發出一聲嚎叫。
這聲音歇斯底裡,像被宰殺的動物般凄厲,我被吓到不由從椅子上站起來,後退幾步。
第一聲嚎叫,像是野獸蘇醒前的征兆,她繼而發出第二聲、第三聲愈加高亢撕裂地喊叫,并揮着手朝我沖過來。
我在狹小的病房瘋狂地躲避開她,我知道,我同情她,并決心複仇,但此刻,我卻像躲瘟疫一樣躲着她。
盧霜帶着幾位護工立馬闖入,将我同莫季紅隔開。
我像是一個幹了錯事的壞人,束手無措地站在一旁,看他們費勁兒按住掙紮嘶叫的莫季紅,然後盧霜将一管鎮靜劑注入她的體内。
莫季紅漸漸安靜下來,盧霜用極其嚴厲的目光盯着我,說:“出去說。”
我像一個做錯事的小孩,跟在盧霜身後。她把我帶去護工休息室,坐定後,重複莫季紅一樣的問題:“你是誰?”
“你是……劉月敏吧?”
盧霜的表情大變,仿佛最深的秘密被人發現般,滿面通紅。但相比羞愧之類的情緒,我覺得更像是強烈的恐懼和不安。
“你别害怕,是肖芸告訴我的。”
盧霜疑惑極了,“肖芸?”
我點點頭,将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但省去了肖芸幫李勝的部分。
我問及盧霜離開工廠後去了哪裡,為何突然出現在這裡,她思考許久,才終于願意告訴我答案。
當年劉月敏離開工廠後,李勝他們害怕她亂說話,于是給她安了個工廠盜竊的罪名,還買通了她的舍友,警方在她的房間搜索出大量工廠的東西。
劉月敏百口莫辯,被送進牢裡關押了一段時間。
出獄後,劉月敏找工作很不順利,日子過得凄慘,隻能靠四處打零工為生。
直到她打聽到莫季紅發瘋,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莫季紅是她之後的目标,在她離開後進入工廠的。當時交接的時候,倆人打過交道。那時候的莫季紅漂亮伶俐開朗,對劉月敏很友善。
劉月敏當時急于離開那個可怕的圈子,她一眼就看出,莫季紅是新的替代品。但她不敢向她發出警告,隻能眼睜睜看着她走入陰謀中被毀滅。
莫季紅成為如今的樣子,劉月敏覺得自己是罪魁禍首。
于是她去學習護理,為了不造成麻煩,劉月敏通過曾經的獄友的人脈,買了一張□□,以這個“盧霜”的身份進入這家私立的精神病院工作,試圖在日常中保護和善待她以贖罪。
聽了劉月敏的自白,我隻覺得唏噓。
明明她們是這一切的受害者,卻依然選擇盡量庇護彼此,并将思想的重擔放在自己的肩上。
我答應幫劉月敏保密,相比不顧一切去搜集證據,也許,我也能做一名保護者。
離開精神病院,天色有點黑,公交車還有幾班,于是我獨自往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