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謝雲舟上雲山後，沒有道心的塵見月撐不住了。

消失了數年的滄浪劍尊回來了，閉關滄浪峰。

在療愈身上的傷勢前，塵見月在滄浪峰的桃花樹下，埋了兩壇桃花釀，在洛城與謝雲舟新婚夜時說，他也提了這麼兩壇烈酒過來，往塵見月嘴裡倒。他想等着出關痊愈之後再去找他。

酒釀經年，他以為謝雲舟會喜歡，沒想到重啟後，謝雲舟喝了一口，就嗆紅了臉，原來洛城那一次，是這人壞心眼地要作弄他。

他想要再重新和謝雲舟相聚一次。與他喝一次合卺酒，抛棄了無情道心，真正地愛他一次。

可是突然就成了一片虛無。

天際電光霹靂，如星海流動，照徹了半跪的塵見月整張臉。

那張半面紋着桃花詭谲又悲哀，淚水慢慢流下，和血滴彙聚在一塊兒，變成了血淚。

“想起來了嗎？”塵見月啞聲問。

他想說，在看見謝雲舟與宮懷清，嬴安摟抱在一塊兒，和花佩玉親昵挑逗又相互試探的動作裡，都有他的不甘。

他才是謝雲舟在洛城娶的妻，可他卻不能說，他怕謝雲舟從他那兒繼承的道心動搖，怕謝雲舟重新落回深淵——

“想起來了。”謝雲舟答，他的語調放柔和了些，問，“那塵二，你願意為我死麼？”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極其尋常，像是在洛城時與下廚的塵見月講“琉璃羹太淡了，勞煩加一勺糖”一般。

周遭雷電擾動，無人得以近身，謝雲舟審視着半跪在他面前的人，記憶是載在塵見月靈台上的，謝雲舟早已經遺忘了，透過塵見月的視覺看着這一切，像是紗中觀花，隻有一些朦胧的悲哀，但謝雲舟願意裝得柔和一點。

塵見月雙手緊緊抓住貫穿他左胸的劍。

劍上流光雲紋流轉，劍身不過半寸之厚，這是他親手鑄的劍，叫盈春雪，出劍時氣掀千層桃浪，光搖萬樹桃花，劍飛白雪，鞘映朱霞。

是為了送給謝雲舟的。

靈氣飄然溢散而開，血液像是凝固在方寸之中，不會再動。

塵見月雙手抓着劍身，身子往謝雲舟處用力一壓，他将自己半具軀幹，完全串在了無情劍上。

謝雲舟的皮膚雪白，此刻面色比往常更要蒼白冷淡，像塊沒有溫度的玉，長睫低垂，眉眼覆了層霜雪，猶如泠泠天邊月，俯瞰世間人。

但有一些為他刻意造出的，帶着些矯揉造作的心疼。

當時洛城，塵見月替心情不好的謝雲舟做的琉璃羹裡多加了一勺糖，謝雲舟不知怎麼鬧了脾氣，三日沒有與他講過話的冷淡眉目，再到後來一同墜入無望淵，謝雲舟最初一點點刮過他靈台洩憤的目光，都沒有此刻錐心。

他眼底空無一人了，怎麼也放不進一個塵見月。

無情劍又深紮進一寸，再從他的後心貫穿而出，塵見月道：“你誇我白衣好看。滄浪峰風雪也都是白的，雲舟，多去看看。”

而如今，塵見月穿着的還是一身月白，他左胸已經炸開了一片血花。

“好。”謝雲舟恹恹道，“謝謝你。”

塵見月深呼吸一口氣，顫抖道：“大昭洛城人氏塵見月，前半生無枝可依，颠沛流離，不知情愛，幸而一朝碰上了心上人。”

他怔怔望着謝雲舟沒有一絲一毫波動的眉眼。接着道：“從此塵見月終見明月雲舟，天風朗朗，甘為謝雲舟死，甘作劍尖孤魂。”

雷霆如狂矢，天地間，又有霰雪紛紛揚揚落下。

盈春雪穿破了塵見月胸膛，靈力順着劍尖往上遊走。

謝雲舟似是想到了什麼，挑過塵見月的下颚，将雙唇覆上，天地皆寒，唇齒間唯一的熱意是不知何處沾惹上的血液，撬開塵見月的口關，和他唇齒相纏，寒意順着相交的唇齒偷渡入喉。

“謝謝你了。塵二。”謝雲舟輕輕道，他像是被冰雪凍住的眸子回了春，一次親昵親過塵見月眼尾。

不過幾十息，塵見月感覺自己像是又溺斃在了洛城那一段溫香軟玉百裡紅綢的夢裡。夢醒睜眼，是心上人的眉眼。

風雪刺骨，塵見月已經不辨溫寒，隻能感受到謝雲舟的唇自眼尾再到他的耳垂，像是人間調情。

而後，風雪怒沖千萬溝壑，玄雲蔽天，冰塞漠河。

他閉上了眼。

盈春雪是為了謝雲舟鑄的。

塵見月這輩子也是為了謝雲舟生的。

從洛城仙途開始，有人遞來一株纏着紅綢的桃花開始。

見月見月，一語成谶，他這輩子就修不了無情道，他求的無情道，在初進洛城渡叩問之劫的時候，就已經粉碎。

哪怕謝雲舟驕矜，琉璃羹永遠隻能加半勺糖，淡了濃了都要發脾氣，哪怕後來在無望淵恣睢暴戾，他也是塵見月的明月。

塵泥不敢觸碰的一輪，被他藏在洛城的明月。

隻可惜舊事揭曉，沒來得及夜雨桃花喁喁細語，就已經殺妻證道。

謝雲舟遠沒有他這麼濃烈的愛恨，也許是因為已經被模糊了的久遠記憶，也許是無情道心的緣故，但他語調很柔軟，如同滄浪峰的初雪落在一朵朵綻開的桃花上，道：“塵見月，你沒拿着這一段情掣肘我，我很喜歡你。”

“我已經忘了當時執意要去雲山的原因了。大約是因為總覺得自己忘了些什麼，想要想方設法地找回來，現在想起來了，是我忘了當時的你。”

塵見月睜大了眼。

因為他。

陰差陽錯。

塵見月抹去謝雲舟的記憶，獨自前往無望淵剜出道心，可謝雲舟沒忘得一幹二淨，他還記着記憶深處有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孤身一人，踏上雲階去尋。

倘要再論起來，若沒有塵見月這一遭，謝雲舟不會在雲山被強奪劍骨，不會再墜下深淵。

全部都是陰差陽錯。

揪心的疼痛貫穿了塵見月，他像是溺斃在了一片無形的海中，抓着謝雲舟手臂的手用力到犯了青，像是抓住浮木與稻草，他語無倫次道：“ 謝春池，我也喜歡你，從洛城你遞給我那一株桃花開始，到無望淵，你是來救我的桃仙……對不起，謝雲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