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歸根結底還是鬼蠻作孽,鬼蠻一日不滅,他一日難以安心。
他看了嬴氏翻案的卷宗,看起來......魏氏還隻是站在台前揮刀的傀儡,真正的黑手是鬼蠻。不過既然鬼蠻那時就已經控制了魏氏,為何不直接趁皇帝年幼南下,卻還要等多年之後,魏氏難以操控了再開戰?
要弄清這些秘密,或許還得看虞兮。
幸好現下姬宇醒了,狀态會慢慢恢複,他不必過于憂慮。正在他泡在浴桶裡皺眉冥想運氣之時,忽然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
他睜眼轉頭,看到姬宇扶着牆,艱難地走過來。
嬴惑一驚,倉皇起身,也沒管自己不着寸縷就想去扶姬宇。姬宇擺擺手,經過剛剛走那兩步,他已經基本恢複了力氣,雖腳步虛浮,但到底是穩穩當當走到了嬴惑浴桶邊。
他在浴桶邊的高腳椅上坐下,那上面搭着嬴惑的衣服。他手搭在浴桶邊緣,惬意極了似的,趴在邊上。他說:“你泡,不用管我。我......坐一會兒。”
嬴惑隻好坐回桶裡,藥液漫到肩膀,彌漫着清冷的藥味。
姬宇閉着眼,似乎真的趴在浴桶邊睡着了。嬴惑沒法,他一直這樣任性,隻能一刻不停地看着他。
“我不想當皇帝。”姬宇忽然開口,眼睛都沒睜。
嬴惑心下一驚,卻不言語,知道姬宇隻是在說自己的心裡話。這些話不需要回應,隻需要傾聽。
姬宇輕輕地開口:“我生下來就不受寵......我母妃應當是某個想靠皇嗣上位的宮女,生了皇嗣,卻沒命享福。若不是先帝子嗣福緣薄,也輪不上我做太子。”
這些嬴惑知道,先帝并不善治,甚至鼓動後宮争鬥,滿心以為會争出來幾個德才兼備的妃子,結果到頭來還得立宮女的兒子做太子。
“他寵幸魏氏,便把我給魏氏養。我與魏後......應當是相互成就。”他說,“可惜魏氏隻知道自己攀高枝,不知道怎麼養孩子。”
魏後不管姬宇,那就更别提每日沉迷聲色的皇帝。小姬宇的日子應當很不好過。
“當太子之前饑一頓飽一頓,當太子之後居然也不能放肆吃喝。”姬宇輕聲抱怨,似乎又成了那個小孩子,“花紋繁複料子昂貴的衣袍一穿,也不管我舒不舒服。”
“當太子還得習國策、讀詩書,還得學騎射、究禮樂。”姬宇閉着眼皺着眉,說完又轉而一笑,帶着一些壞,“可是你看,我現在治國哪裡用得到這些?”
嬴惑皺了皺眉,有些不認同。但他依然沒有說話,靜靜地聽姬宇說。
姬宇又說:“可是不當太子就得死。我見過夭折的皇嗣......原來皇帝的孩子,命也不值錢。”
“當太子之前那些宮人不拿我的命當命,當太子之後魏氏不拿我的命當命。”姬宇睜眼,凝視着水面,“我又幹嘛把他們的命當命?”
他頓了頓,說:“我以為德備才是個好相與的,可惜他也愚蠢至極......”他話還沒說完,身子又開始抖,嬴惑伸手握住他搭在浴桶邊的手。
嬴惑手上濕漉漉的全是藥液,姬宇也不嫌棄,回握住了。他笑了笑,說:“我确實是爛命一條,隻有你還稀罕。”
姬宇沉沉地歎了口氣,道:“我好累啊,嬴惑。”
嬴惑笑了笑,又靜了片刻,說:“你是怕我教訓你,先發制人,賣慘來了?”
姬宇悶悶地笑,抓緊了他的手,偏頭蹭了蹭,道:“你說是就是吧。”
嬴惑無奈,這人從小到大都是這副德行。
他隻好說:“以後有什麼事,不許瞞着我。”
姬宇乖乖點頭:“好。”
嬴惑又說:“你再不想當皇帝,你也到了這個位置上了,在其位謀其政。”他頓了頓,道:“以後——等解決了鬼蠻,安定了朝堂,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都陪你。”
姬宇一愣,眼睛猛地亮了起來:“當真?”
嬴惑點頭,道:“我一生亦困囿于方寸之間,或是京城,或是軍中......”他頓了頓,又笑了:“若有朝一日,真能戰事平定、百姓安樂,我也想雲遊天下,縱覽我大周河山。”
姬宇格外真誠地笑了起來,說:“一言既出,驷馬難追。”
嬴惑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指,算是定諾。
說完二人都是笑,笑了好一會兒,前所未有地對未來産生了深切的期待。笑完,嬴惑起身,說:“先去休息,明日還有許多事等着你處理。”
姬宇看嬴惑毫不避諱地起身,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兒看了,喉頭一緊,口不擇言:“那今晚......你陪我麼?”
嬴惑差點被他氣笑,出了浴桶拿一邊的外袍将他囫囵一裹帶回了寝殿,道:“安心養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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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元九年四月二十五,帝召群臣,重審五族舊案。牢獄裡的魏家人終于自相殘殺到最後一個,竟是魏馮侖。他出現時幾乎已經不成人形,滿身髒污渾渾噩噩,也不知在他身上能審出什麼。除此之外,魏氏之女公主德安亦入殿受審。
事前姬宇他們與姬崇徽商讨過此事。
姬宇當了那麼多年皇帝,除了上次對峙,幾乎從來沒和姬崇徽直接交流過,像是沒她這個妹妹,此番将她并作犯人受審,也絲毫沒顧及她上次的求情。
姬崇徽應召進殿,一開始并不敢看姬宇,低眉順眼地行了禮。
行禮完她才敢擡眼,發現除了姬宇坐在主位之外,五族之人居然全部都在,将她吓了一跳。
姬宇忽視了她的情緒波動,直接拿來案卷念道:“魏氏勾結鬼蠻,夥同顧思之一黨,謀害先皇,誣陷五族,意圖篡位奪權——此事,你可知曉?”
姬崇徽之前已經被他诘問過一次,此時又聽到,複雜難言的情緒湧上心頭。她咬了咬唇,道:“臣知曉。”
姬宇“嗯”了一聲,又道:“此後魏氏勾結鬼蠻,意欲謀害于朕,此事,你可知曉?”
姬崇徽一震,仰頭看向姬宇。姬宇冷冷地看着她,似乎此事與自己并不相關。
姬崇徽戚然低頭,道:“臣并不知情......卻,有所猜想。”
姬宇:“為何不告知于朕?”
姬崇徽心頭大恸,俯身叩首:“請陛下責罰。”
姬宇皺眉,将案卷放在一旁,不做聲了。商澤看了看姬崇徽,又看了看姬宇,歎了口氣,出來當和事佬:“魏氏所犯之罪,殿下并不參與,陛下也不欲治罪。隻是稍後重審五族舊案,可能得殿下代魏氏受審。”說完,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啊,也不用你說什麼,也就是當衆陳其罪行,百官共同商議定罪。”
姬宇這是要昭告天下當年冤案平反,要讓嬴惑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名字。
姬崇徽并無異議,再次叩首應允。
時間再次回到堂前。
姬宇坐在最高的主位,五族之人——包括嬴惑,則站在百官之前。而忽然出現的新面孔嬴惑成了衆人議論的主人公。
嬴惑充耳不聞,看着跪在堂中的魏馮侖和姬崇徽。
魏淑賢和魏家、攬月堂的書信來往清清楚楚,怎麼謀害的先皇、怎麼誣陷五族,又怎麼想把五族遺孤趕盡殺絕,一在堂前展示,滿座皆驚。
姬宇還嫌這群大臣不夠震驚,又拿出魏氏與鬼蠻來往的賬冊,而其中的中間人就是秦漢策。
這些事,魏馮侖一一代家主認了罪。
此時,堂下就已經有人謾罵紛紛。
姬宇又說:“魏氏淑賢,勾結鬼蠻,收買皇帝近侍德備才,令其給朕下毒。”他頓了頓,道:“傳魏傾心。”
魏傾心被帶上來。
此前她在一旁聽了全程,總算明白自己到底卷入了什麼争端。她被押在堂下時都還愣愣的,目光空茫,也不給自己求饒了。
姬宇問:“你可知德備才的計劃?”
“奴婢不知。”她确實不知道,她說,“奴婢以為那隻是尋常的催情香。”
姬宇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随即道:“德備才自知罪孽深重,已然自戕。魏氏自知敗露,與鬼蠻細作秦漢策一同逃遁。”
他從華座上起身,道:“傳朕旨意,通緝秦漢策、魏淑賢,殺之取其首級,重賞。”
他頓了頓,又說:“魏氏女姬崇徽,念其為姬氏族女,死罪可免,但需禁足熙和宮,無朕旨意,不可擅出。”
姬崇徽俯身叩謝聖恩。
魏馮侖又被渾渾噩噩地帶下台。反正魏家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姬宇就沒有特意在堂上下旨處理。
最後,他說:“五族蒙冤良久,複其官爵,補償紋銀萬兩,靈石千石,蜀錦百匹。”
“虞氏将軍震,蒙冤入獄禍及家人,今黜其罪名,重修陵寝,安葬其于南郊武陵。”
隻是虞震将軍家中再無親人,唯一的女兒已是公主,封無可封,賞無可賞,此時也做不出讓虞兮回來的命令,于是隻能将賞賜之事延後。
最後,姬宇将目光投向堂下的嬴惑,嬴惑果不其然也在看他。姬宇輕輕地勾了勾嘴角,開口:“嬴氏蒙冤甚重,其遺孤嬴惑,于軍中殺敵神勇,當賞。複嬴府,賞良田百頃,宮人三百。”
嬴惑神色平靜嚴肅,緩步走出隊伍,端端正正地行禮叩首:“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