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惑感覺自己腦子裡的那根弦快斷了。
其餘人雖不滿姬宇召集群臣商議的做法,但是也知道這無可厚非。
沒人再反對姬宇的決定,他也忽視了面色陰沉麻木的嬴惑,讓侍官給衆人在宮中安排住處,便又傳訊召集群臣商讨此事。
他甚至還安排了人給霍炳秋準備喪事,一切都處理得滴水不漏。
他即刻傳訊召集群臣,顯得他好像不是不急,而是自己拿不準主意,像是個普通的年輕皇帝。
但是嬴惑就是莫名覺得,他在拖時間,他不想遷都。
衆人随着姬宇安排的侍官陸續離開,虞兮又是逃命又是戰鬥也勞累非常,陪着嬴惑一言不發地在堂下站到最後,最後還是耐不住疲勞,跟着侍官走了。
她臨走時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嬴惑依然站着,而姬宇從高位之上走了下來,向嬴惑走去。
所有人離開,姬宇又屏退了殿内所有侍者,殿内便隻剩下他們兩個。
姬宇走到嬴惑身前,嬴惑微低着頭,并不看他。
姬宇似乎又長高了些,一身黑袍,站得離嬴惑太近,壓迫感極強。他親昵地低頭追尋嬴惑的目光,擡手,指節輕輕蹭過嬴惑的側臉,問:“好不容易回來一趟,怎麼哭喪着個臉?”
聽到他的話,嬴惑動了動,微微擡眼,烏黑的眼珠直盯着姬宇。他也沒管姬宇觸摸自己的手,隻是直視着姬宇的眼睛,雙唇嗫嚅幾下,輕聲問:“你為何不想遷都?”
姬宇動作一頓。
果然,不管旁的事做得如何滴水不漏,嬴惑總是能一眼看穿他。
姬宇因被拆穿而自然而然地感到冒犯和愠怒,又因為嬴惑對他獨一份兒的了解而欣喜若狂。
他猛地笑出了聲,道:“我哪裡不想遷都?我隻是拿不準主意。這不,我都盡快召集群臣商讨了。”
嬴惑不想看他裝,微微偏頭避開了他的手。
姬宇因他的躲避又猛地沉下臉來。
嬴惑懶得應付他這些莫名其妙的小情緒,道:“你知道耽擱一時,要死多少百姓麼?”
姬宇緩緩收回手,背手不語。
嬴惑直視着他,繼續說:“你知道與這樣的鬼蠻軍隊打一仗,要死多少大周将士麼?”
姬宇被他看得莫名煩躁,轉頭避開了他的目光。
嬴惑反而上前了一步,靠得離姬宇極近,壓低了聲音,幾乎是以一種咬牙切齒的語氣問:“姬宇,你到底在想什麼?”
姬宇猛地閉上眼。
殿内氣氛凝滞又劍拔弩張,所幸前來赴會的大臣救了姬宇。殿外宮人通傳:“刑部尚書龔石晨到——”
姬宇猛地回神,擡手輕輕推開嬴惑,道:“大臣們來了。”
他轉頭看向嬴惑:“你想要的答案很快就會有了。”
·
約莫兩個時辰後,朝中衆臣都來到了議事堂。姬宇又坐回了高位之上,嬴惑也一直沒去休整歇息,一直站在堂下。
最後衆臣到齊,跟着嬴惑回來的一群人也被召回,一同議事。
待衆人來齊,嬴惑走到堂前,率先開口:“衆所周知,鬼蠻一直以來對大周虎視眈眈,還一度以鬼蠻血池秘術制造妖狼、細作危害大周。”他頓了頓,并不看姬宇,而是看向虞兮,“靖武公主在和親鬼蠻期間,發現鬼蠻利用血池,還有更大的陰謀。”
嬴惑說完給虞兮做了個手勢,讓她繼續說。虞兮便緩步上前,向姬宇行了個禮,道:“經過孤于鬼蠻的探查,孤發現鬼蠻想要利用血池複活妖王。”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姬宇坐在高位之上,一手撐着下巴,聞言也微微皺了下眉。
複活妖王本已經被虞兮等人推測是不可能的了,穆騰格蒙塞爾究竟想做什麼不得而知。但是她不介意此時将此事說出來吓唬一下衆臣。于是她繼續說:“此後孤繼續調查,發現鬼蠻血池秘法出了用以複活妖王外,還能制造大量妖狼和與常人無異但格外詭谲的‘妖人’。”
虞兮說到這裡,有大臣問道:“這與今日所議之事有何關系?”
虞兮朝出聲的那個大臣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此後孤又發現,借助鬼蠻血池秘法和蒙塞爾自己的能力,可以直接控制鬼蠻大軍,讓鬼蠻大軍變成嗜殺的怪物。”
虞兮說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嬴惑便在此時将那位哲爾頓帶了出來,哲爾頓也以并不算生疏的漢話說:“此事,奴可以作證。”
滿堂大臣都不淡定了。
商澤尹弘夏無棣三人與吳王姬和站在一起,聞言互相看了看,臉色都不好。正在衆臣驚恐喧嘩之時,嬴惑又再次開口:“除此之外。”
他的聲音相當洪亮,一下就将所有喧嘩都壓了下去。
“鬼蠻血池會産生劇毒的血霧,所到之處寸草不生。”嬴惑表情是少有的嚴肅冷漠,“此時這血霧,已經蔓延到了北地郡。不出三日,就能蔓延到京城。”
所有人都大驚失色,又有大臣再次問道:“嬴将軍,依你看,我軍擋下鬼蠻部隊、消除血霧的把握有幾成?”
嬴惑看都沒看開口的大臣,隻是直直地看着高位之上的姬宇,道:“擋下鬼蠻部隊的幾率不足兩成——鬼蠻大将胡勒圖已死,接下來的戰争将是穆騰格親征。”說完嬴惑微微低了頭,繼續說:“我們目前都不了解血霧的生成,也不可能到鬼蠻單于庭摧毀源頭血池......所以——”
“所以,”姬宇突然在此時開口,“愛卿的意思是?”
他這聲“愛卿”說得粘膩又暧昧,嬴惑聽得嘴角一抽。但他還是穩住了心神,道:“臣懇請陛下,開護國大陣,準許百姓南遷。”
姬宇微微一點頭,又看向一直負責修複護國大陣的尹弘和商澤,問道:“尹大人,商大人,護國大陣的修複事宜進行得怎麼樣了?”
商澤和尹弘都是渾身一震,雙雙輕嘶一聲。尹弘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尚未修複。”
姬宇:“還需要多少時間?”
尹弘思量片刻,道:“短期内......難以修複。”
姬宇沉默不語,看着像是為難。嬴惑微微皺眉,馬上開口:“臣有幸修習過陣法,略懂一二,可以幫忙修複。”
旁人聽聞“略懂一二”都驚疑看向嬴惑,略知一二就敢出來修護國大陣?但是姬宇知道,嬴惑說的略知一二可不是旁人理解的略知一二,他隻怕真能夠短時間内修複護國大陣。
姬宇皺着眉還沒說話,就又有大臣出聲:“據老臣所知,開啟護國大陣,是不是得占用整個京城的地界?”
嬴惑沉默一瞬,才回答道:“是。”
衆臣又是驚訝:“那豈不是還得遷都?”
嬴惑再次應聲:“是。”
這下衆臣都知道把朝臣叫來是幹嘛的了。
打鬼蠻,有嬴惑帶着軍隊操心;研究血池,有皇帝和商澤等人操心。戰争離他們太遠,他們隻需要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好了。
但是他們從沒想過,鬼蠻和戰争竟會轉瞬攻到眼前,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這下朝臣們就徹底六神無主了。
朝臣們開始喧鬧商讨,姬宇還給他們留足了時間商議。朝臣們有支持遷都的,畢竟在生死存亡面前什麼都是小事;但也有人不支持,覺得是軍隊無能,有過于慌張焦慮的就開始直接大罵起嬴惑來。
嬴惑微微轉身,看着那個破口大罵的官員,忽而冷笑一聲,眼眶帶着一絲紅,道:“此戰我軍同鬼蠻相鬥,死傷慘烈。上郡軍主帥霍炳秋戰死沙場,換來數城百姓安全南遷。這位大人,嬴某敢問,您為大周嘔了幾口血,為百姓做了幾件事?!”
那人一愣,被嬴惑駁得臉一陣紅一陣青,啞然半晌,臉徹底黑了,猛一拂袖,轉過身去不說話了。
堂間也因嬴惑的這番話而短暫地沉默片刻。
姬宇道:“那麼,是遷都,還是死守京城,諸位意下如何?”
堂間大臣面面相觑半晌,楊墨羽走出來,作行禮揖道:“臣以為,百姓生死、國家興亡乃頭等大事,留得青山在,日後再複國北伐并非不可行。”
他說完,又有大臣出來駁斥:“京城乃一國核心,城破則國亡,難道我等都要像喪家之犬一般南逃嗎?”
衆人争吵不休,姬宇撐着頭一言不發。吵了足足有半個時辰,姬宇終于發話:“既然諸君議不出來個結果,那今日且散了,明日再議。”
堂間逐漸安靜下來,衆臣陸陸續續離開。
嬴惑又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不過這回輪不到姬宇來找他,商澤和尹弘也留到了最後。商澤和尹弘關心的是護國大陣,問嬴惑:“這護國大陣,你真能修?”
嬴惑擡眼看他們:“你們倆的意思是......?”
商澤苦笑道:“還不夠明顯嗎?我隻是不想同那些老頑固吵。”
嬴惑也輕輕勾了勾嘴角,道:“多謝。”
商澤擺擺手:“謝我做什麼,我們都是見過鬼蠻血池的厲害的,知道好歹。”
嬴惑點點頭,便擡手道:“諸位随我去嬴府共議此事吧。”
商澤尹弘點點頭,随他一起走。
嬴惑臨走前對虞兮說:“兮兒,你也過來吧。”
虞兮一愣,下意識指了指姬宇:“但是太......”
嬴惑:“你或許幫得上忙。”
虞兮哽住,看了一眼姬宇。姬宇坐得太高了,虞兮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虞兮來來回回在嬴惑姬宇二人之間掃視幾圈,最後還是跟嬴惑走了。
嬴惑本也想請封長樂同去嬴府議事,但封長樂表示自己得回京郊軍營,還得去給霍炳秋家人報喪。
堂間所有人都走了個幹淨,姬宇定定地看着嬴惑一行人離開的背影,手中不由自主地爆出了好幾股電流,将龍椅扶手劈了個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