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說的話沒人聽,唯一知道詳情的桂花樹卻聽見了。這個天天等在他旁邊的小孩,随風說的是:桂花樹快開花了。
桂花樹被風吹動起了枝桠,不太明白的落了些葉子,就像在回應那個傷心的孩子:我年年開花,這有什麼不同嗎?
程一諾沉默了很久,跺腳起身,盡管心裡的慌亂那樣沉重,覆蓋着他的心髒裹的他幾乎喘不過氣。他卻還是要甜蜜又自欺欺人的想:明昭真是記性不好。
月亮透過夜色,潑下濃重慘白的月光明晃晃,照的人看的路也搖晃,眼也朦胧。夏夜的婵鳴嚎啕如鬼咒,聲聲凄厲,像相離别的前奏。
當他疾步奔向宴家小園,隻看到了緊緊關閉的大門。
砰砰砰-----
夜色下,有一五官姣好,雙目慘紅,雙頰泛着不尋常病态的少年,一下一下的猛錘厚重的門,力氣之大,吵到了小園旁邊住着的正在練舞的老婦人,後者披衣出門,隔着分開門戶的欄杆開始說教,不成想那個古怪的少年充耳不聞,拍門的聲音不減反而越演越烈。
“那小子,你别敲了,沒有人在了。”
“宴明昭——”
“你這小子,怎麼聽不懂人話,都走光了。”
“宴明昭——”
那老婦人開始罵。
她的罵聲漸漸大起來,固執的少年在聽見其中一句話時,手中的動作才一頓。
程一諾想起當時自己是怎樣僵硬的回過身,雙眼失焦,微微眯起的眼在對上老婦人警覺的神情時才嘗試放松,說的話卻寒氣逼人:你......說什麼。
“宴......家那小子,就......叫什麼昭的,殺人了,之前警察來過。他們家的人這段時間都不見人的......”
是的,那年宴明昭頂着殺人犯的名号離開了舊城南。
他殺人了嗎,确實殺了。
殺的什麼人呢,十七歲的程一諾再不願意回想,也不得不承認,他逃不了幹系。
人世間,來去向來匆匆,沒有人會去刨根問底一戶不惹眼的人家為什麼離開。
沒有人在意死在偏僻暗角的是一個臭名昭著,毀了無數家庭幸福的人販子。
同樣的,也沒有人在意殺人的不過是因為一次挺身而出救了好友,就被人販子蓄意報複的十三歲小孩。
人們不知所以,隻知道出了命案,而不久後,宴家全家搬遷。
于是有好事者為那個十三歲小孩編排了畏罪潛逃的謠言。
隻有他,還在看着人去樓空的宴家,久久移不開步。
後來,他年年長假都會回去。守在他的桂花樹,外婆問他為什麼早上人沒影,晚上又回的遲。
他遙頭,始終沒有把他們的“秘密基地”洩露出去。
他總是凝望着那條小巷,期盼下一瞬明昭能出現。
年歲漸漸過去。
小白和鄰家的小灰終于在一起了,生了小小白,他想着要是明昭回來,一定很開心,于是,他比小白還像媽,天天圍着小小白轉。
他總是和小小白提起他久不見面的暗戀對象,語氣沉沉,卻讓人莫名難過。時間一久,小小白也會在他說起明昭時,姿态安靜的伏在他身邊安慰他。
他想讓自己不再病弱,努力喝藥,不斷挑戰自我極限的鍛煉。他沒有忘記明昭在巷子裡拉他走的姿态,他也想保護明昭。
他的身體開始挺拔,面容更深遂硬朗,已然見不到當年的藥罐子模樣。
春苔去。
夏雨來。
秋葉落。
冬雪寒。
他們沒有再見過面,程一諾永遠面容安靜的守在桂花樹下抱着小小白。
他看着桂花樹上從樹葉蓊郁到開出一年年的桂花,風吹花香,期望拾起又落不到實處。
他沒有恨宴明昭的不告而别,隻是虔誠的在宴明昭不在的時候學會了等待,又在無數次的回憶裡,将舊時的宴明昭反反複複愛上千千萬萬次。
他的等待還沒有回音,卻不想明昭還沒有回來,他們的秘密基地被發現了。
舊城南修路,要遷走舊巷的桂花樹。他高一暑假回來的時候,那個地方隻有新鋪的水泥地,絲毫不見他的樹,以及他要等的人。
他難得在外婆面前流淚,隻是開口很是悲涼,像在最熱烈的夏日裡被迫枯死的蝶:桂花樹不見了,明昭回來去哪裡等我呢。
而宴明昭,始終沒有出現。
夢畫面一轉。
他夢見明昭在他不在的三年裡,一點也不開心。
明昭流着淚,默不作聲的看程一諾,手臂的傷觸目驚心的洇着血。
程一諾在夢裡,感受到了泣血的絕望,他避過明昭受傷的手臂,狠狠摟着他的肩一把抱過他,啞聲問他,“明昭,為什麼不開心。”
為什麼我回舊城南找不到你。
為什麼轉學。
為什麼沒有記得我。
為什麼手上有傷。
為什麼不說喜歡貓。
……
程一諾想知道的很多,但他最終問出口的,讓他最在意的問題是——
“明昭,為什麼不開心。”
他印象中的宴明昭,喜歡貓,高興的時候會眉目散開的大笑,會大方的和朋友分享零食,會勇敢的對抗人販子。
不是現在對所有人都抱着禮貌克制到甚至透出些不被人注意到的冷漠。
他其實早在大半年前在程一言所讀的華理附中就見到剛剛轉過去的宴明昭,可直到現在做了同桌,他們都沒有真正的重逢。
因為宴明昭沒有認出他,他缺乏應對這樣的宴明昭的勇氣,他沒有立場問宴明昭這三年發生了什麼,他害怕看見與記憶裡不同的宴明昭真真切切的告訴他:我不記得了。
他甯願拖着,守着微乎其微的可能等宴明昭自己想起來。
可如今他又很想問:
明昭啊明昭,你到底……為什麼不開心。
程一諾後半夜失眠了,睜眼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