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就見得。
“您和他們不一樣。……所以,我抱着或許能從您身上收獲我追尋的一切的心,說出了這樣的話。”即便心裡想過這麼多,牙琉霧人卻什麼都沒說出口。滴水不漏,重複聲明。擲地有聲。
好老土的恭維。拉娜唯聽了有點難受,感覺渾身像是有東西在爬,絲絲縷縷,想起一個女作家,晚年總是聲稱皮膚不舒服,身上有臭蟲在爬;後來卻有人說她其實是神經衰弱,精神恍惚。莫非牙琉霧人的神經毒素已經下了下來。
“是嗎。”拉娜唯深吸一口氣,點點頭,“你叫牙琉霧人?”
“是。”
“你和牙琉波樂隊的主唱兼吉他手什麼關系?”
“——血緣關系。他是我的弟弟。”
“你們長得很像。你還養狗?”
“是的。抱歉,是有什麼氣味……?”
“……隻不過是它留下的一根毛發,沾在你的領子上。不必找了,不是什麼大事。我有個同事,金發,皮膚顔色深,也很喜歡狗。”
“您視力不錯。”
“謝謝。讓我看看……你弟弟從忒彌斯法律學院檢察官班畢業。你呢?律師班?我看到他有留學經曆,雖然暫且沒有審理經驗,但法律界對他的評價還不錯。那作為哥哥的你呢?響也現在還不到十七歲,在國内還是上學的年紀,但哥哥已經二十五歲了。成步堂龍一二十一歲時就獨當一面了。”
拉娜唯步步緊逼。她一直上前,直到不能再靠前。想到這時假使在法庭上,牙琉霧人大概已經豹變了,然而現在卻還能保持體面,不得不說他年輕時心理承受能力不錯,難道年紀大了反而退步了。她聽出牙琉霧人有些含糊暧昧的意見,說的好像要和她合作,然而拉娜唯清楚和這個人合作的下場,連自己也得斟酌。而她暫時還不想把鎖血用在牙琉霧人身上。牙琉霧人被她機關槍一樣地問了一通,與公事無關,全是他個人的履曆,卻依舊冷靜,甚至還有餘力抛出問題:您為什麼一直在問屬于我的私事呢。
“因為比起所謂的公務,我的确對你這個人更感興趣。”
拉娜唯說的是發自肺腑的徹頭徹尾的真話。——她真的太困惑了。她很難明白牙琉霧人的行事準則,或者說猜到了,卻不能理解。牙琉霧人可以為這個目标下手坑害任何人,也可以在事情沒有抵達心中預定的時機之前維持不明不白的友誼。試想一個人活在這樣的人生,每一次聊天的下一秒都可能是彼此刺傷,下一次也一樣。一直這樣。沒有真心待人的能力。和成步堂龍一各懷鬼胎的七年相處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段友誼。拉娜唯沒有說的是,她沒有看見牙琉霧人的狗的毛發,卻看見了他藏在袖子底下暗色的傷口。牙琉霧人,連你的狗都咬你啊。
而這一切——你是為了什麼?功名利祿?“正義”?“邪惡”?驅動你的是什麼?我非常想要知道。也想知道你究竟還能付出什麼。
而後,在拉娜唯承認她對牙琉霧人感興趣的時候——
她看到對方的眼睛裡散發出了熱情和隐秘的狂熱。這種狂熱徹底蓋過了方才的憤恨。她明白了。
牙琉霧人尋求自己。一種非常隐晦的潛藏在他行事軌迹下的自己的尊嚴,其實目的地裡有什麼都不重要。他從這裡面尋找自己。或真敷紮克臨時更換律師對他來說是羞辱,他就要拿回自己的尊嚴;松本俊一為了拜托他于是算計了他,他也要從對方那裡奪回自己的尊嚴。從無差别的攻擊中找到自己,不光攻擊始作俑者,也攻擊路過的旁人。不光攻擊或真敷紮克和松本俊一,也攻擊成步堂龍一;甚至他會攻擊自己,因為他正在對剛才毫不客氣地羞辱了他的拉娜唯獻上熱情。他的尊嚴與其說是全部被外人奪走,還不如說是被自己出賣了。他的每一步都需要本錢,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出賣自己。為了得到自己,必須舍棄自己。
前據而後恭不外乎如此。牙琉霧人在就差一點就要爆了的情況下,拉娜唯有效地抛出了令他鎮定的冷卻劑。然而卻不意味着她的臉色會變好,甚至更加無禮:“你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高興?”
牙琉霧人回答說:“得到您的賞識,難道不該高興嗎?”
拉娜唯不正面回答他,說:“看見自己的前路被用不落下的光照耀着,感覺很好吧。”
“是的。沐浴在您的陽光下。”
“我的?”拉娜唯似笑非笑,直言不諱,“你的光的确來自于别人——但來自于别人比你更亮的一部分,來源于你的嫉妒。誰更亮你就會去到誰那裡。”然後撲滅它。
“那又如何。”
“嫉妒是原罪。”
牙琉霧人好像被雷劈過頭頂,渾身戰栗起來。眼睛睜大,瞳孔縮小,低下頭,卻突然無比放肆地、洪亮地放聲大笑——以至于他說出下一句話時嗓子裡似哭非笑,悲喜交加:
“——如果人生來平等,嫉妒何以是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