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華真理”已經徹底不再是人,也不再受掌控,隻是她靈魂的延申;這些泛黃的紙張記述的人間奇事曾經煽動一個人一生中所能産生的最濃烈的情感體驗。她不能分心,她願意相信;徽章的反光如此之近!我的,屬于自己的選擇,我的意志……我不認為我捉不到它!她卻渾然不知自己最早的救命稻草已經被甩在身後,在指示燈熄滅的耳麥裡,寂滅地沉睡在卷宗中。不過這不算什麼,我就要夠到了,即便頭暈眼花,即便呼吸過度,即便周遭的一切離我遠去了——我還差一點。差一點,差一點!
他的眼前忽然隻剩一片黑暗。
說實話,在那一槍開過以後,就算是諸伏景光也吓了一跳——誠然,一個人即使心髒中彈也還能存活十秒,可以十分短暫地說話,或者抵抗;如果要人即死,一定是瞄準鼻子。但他既然開槍,自己也知道自己毫無心軟可言了。然而即便是拉娜唯的左側胸膛炸開血色,她卻仿佛二次呼吸一般,滿是血的右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作為一個被打爆了心髒的人,她未免太有活力。他沒有辦法,隻有手中的手刺,被他死死地抵進對方的身體,像定死一隻即将被做成标本的鳥。粘稠的血液從傷口湧出,仿佛披上了一層草莓果醬。但她不肯咽氣。這個女人的喘息聲沒有片刻停頓——他咬咬牙,手刺在對方身體裡,費力地逆時針轉過九十度,他聽見了肌肉被攪碎的聲音。這不能算他給了對方痛快,大概算是一處失誤;除此以外,問心無愧。他感到自己的喉嚨終于得到了解放,拉娜唯松開了手。
一瞬間,她不能操控自己的任何一具軀體了——連生下來就屬于自己的這一副都不能了。雖然睜着眼睛,但什麼都看不見。接着,殺死她的兇手幫她合上了眼睛。這位兇手本該把手刺也帶走的,但拔不出去,大概是卡在骨頭縫裡了。但是話又說回來,人體在那裡有骨頭嗎?他不知道。今夜沒有落雪,沒有降雨。隻有紙币從天而降。
這一夜大概得算一場聯合圍剿。密閉的房間裡到處都是血,美柳千奈美正要揮下最後一刀之前,忽然冷冰冰地,目光掃射過去:“還不肯用真面目示人嗎。”到處都是血。小泉紅子抹掉裙邊的血漬,無所謂:“你非看不可嗎?”手指繞着發絲,百無聊賴。餘光瞥見美柳千奈美提着刀,朝着自己走來。她一皺眉,剛想說點什麼,忽然聽見樓下警車聲音呼嘯,心說不好,再一回頭,美柳千奈美早就脫離了舟橋佑希的身體,房間中唯獨剩下一個血人和另一個昏迷的少女。要施展法陣離開現場,就得先解除身上的易容法術。Doat露出臉來,對着此情此景不知作何感想,幹脆也不做了。眼尖卻看見舟橋佑希手指微微一動,心下大駭,無論是千奈美又上号還是舟橋佑希這麼快找回來,都不好對付,于是再不留戀,逃走了。
一片黑暗裡,先站起來的是舟橋佑希。要不了多久,這裡會被人擠滿,蒼白的日光燈會讓這裡沒有死角。中央空調依舊調劑出冷空氣,她顫抖着去摸白馬探的脈搏,還有。自己的手機被收走了,他的也是。于是她起身,跌跌撞撞,舉步走進溫熱的氣流。她在辦公室裡找到一部電話,叫了救護車。然後呢?我受到了欺騙。我一定,我一定……她感到悲痛欲絕,但是還不是時候,費力地把這悲痛壓回喉嚨,她奮力地扭動門把手。
東京忽然有一瞬的斷電。烏黑的柏油路面褪去燈下慘白的外衣,樓房的燈火就像骨牌一樣次序地陷入黑暗。在這個時刻,燈光退卻,黑暗蔓延,最終收束成一個點,收束在一處房頂。諸伏景光就要下樓了,然而心念一動,感到不妙,或者說幹脆是感到耶稣複生。他回頭。一片黝黑的東京城裡,一個身影從暗淡的紫棕色天幕環繞裡,在星光中直起腰。接下來,與其說是一個女人,一個人沖過來,還不如說是一隻巨大的猛禽張開了翅膀——鷹獵時兔子看到的大概也是這樣的畫面。
其實諸伏景光反應很快。而且不遲疑。新的手刺,就是沖着拉娜唯的喉嚨去的。他沒有留手的餘地了。但是唯已經不在乎了,她的打法已經徹底超出了人可以忍耐的範圍。她推了諸伏景光的手一把,這讓他的方向産生偏差,手刺歪了一下,卡在她的肩膀上。應該很痛,但她沒反應,反手拔出之前卡在她骨縫裡的刺,諸伏景光發誓自己看見它卷刃了,這種身體強度,簡直不能想象——也沒有機會給他想象。他覺得喉嚨一痛,吐出血。拉娜唯壓在他身上,卷了刃的手刺死死抵在他下巴上:“你是真的想要我死啊!”她說,她在發抖,“你再不說話我就要拿這個把你的皮剝下來當鼓敲。”
即便如此,她依舊得不到回答。
她看見血泡一股一股地從對方脖子上的傷口裡湧出來。因為氣管被人開了條縫,諸伏景光變得難以呼吸,張開嘴——都是徒勞。人真是脆弱,即便是在這樣的混亂中,她的心底卻好像有一刻清明:這個殺死了我的人就這樣倒在這裡。口中模糊不清,臉很燙。人類真是脆弱,挨了這樣一刀,立刻變得不能抵抗了。但是——但是,為什麼當你的血濺在我的臉上時卻是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劇痛呢?你為什麼要殺我呢?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作為一個卧底搜查官,被長官命令逮捕,必要時可以殺死犯罪分子後,當然不會拍着桌子跟長官對壘,當然是來完成任務。一切如此自然,如此平常。可我還是要問,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我?為什麼?當然了,退一萬步說,我有什麼資格問你這些話?
饒是如此。她俯下身子,可以聽見心跳聲,還可以聽見心跳聲。她想抓住這個瞬間,餘光卻瞥見諸伏景光的臉,讓她想罵人,都什麼時候,你居然在笑,為什麼,你在笑嗎?為什麼?這讓她尴尬、焦急、煩躁、心亂如麻、痛不欲生——不該出現的拯救和不該出現的對決盤踞在漫長又一無所有的旅程,愛和恨都變得輕佻地像晨起草坪上的露水,接下來,今夜的第二顆子彈——穿透了她的肩膀。自她背後。
她被沖擊的力量帶的不由得前俯,不甘而無力地倒了下去。若叫外人乍一看,恐怕還以為是什麼舍身擋子彈的浪漫故事。
在斷聯期間,其他兩個軀殼不會死去。但他們會做什麼,也不受任何控制——就好像強制打開了五把黑鎖,于是隻剩下了本能。應該說,那一刻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本能會籠罩你的靈魂,派遣你做出自己最想做的事。
發現舟橋佑希的時候她如亡魂一般遊蕩在樓道中,面對千萬盞鎂光燈視若無物,渾身沾着血,一路遊蕩,最後打開檔案室的大門。人勸她冷靜,警告她離開,還有添亂的記者,不一而足。她視若罔聞,抛之腦後。在混亂的檔案室裡翻找。人不明所以。直到她翻出一個人來。神經頓時緊繃,都叫她把人放下。
汐華真理依舊為呼吸過度所困。什麼耳麥,偵探徽章,手機,全掉在紙張中,找不回來,也不知道他做了什麼。舟橋佑希隻在迷迷糊糊的腦海中,想到我要救他。她看見汐華真理嘴張着,能一眼看見淡粉色喉嚨的深處。救他隻要控制攝入氣體體積就好了,可惜手邊沒有紙袋,沒有塑料袋。用手捏緊鼻子捂嘴,總是漏氣。她沒想什麼,俯下身體,用一位年輕使徒曾經用過的法子救人——頭對頭,嘴貼嘴,像在陸地上救一條活魚。但是,她依舊在對方的嘴唇上施展她現在唯一能施展的神迹,一個暫時的,一個遲緩的——在這之後會跳出很多很多人指控她的行為,她全盤接受,反正那都是之後了。真空是艱澀粗粝的。她的手就罩在汐華真理的脖子上,喉結在手心裡滾了一滾,方才知曉人活了。在此之前的世上隻有三具軀體,兩個人,一個靈魂。
方才已經過去了。一切都不可挽回。
子彈穿透她肩膀的時候,拉娜唯以為汐華真理脫離了自己的掌控,依舊做出了她本持有的意願,叫來的人無外乎是探員先生或者他的同事。然而遭人反剪胳膊像殺雞一眼拎起來的時候,她在腳下地面的影子裡瞥見另一個人的輪廓,以及爆在她面前的血。血。血。或許還有胸前口袋裡碎裂的手機。她回頭。眨眨眼,看清是黑色的長風衣,禮帽,銀色的長發,像瀑布般的月光;在她看清的一瞬間,這裡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五把黑鎖結結實實地擋在她面前:你的潛意識指使你叫來了琴酒。你嘲笑亞瑟是僞善的懦夫,實際上你也一樣。一潑血,一場雪,一陣風,以及随着風前來的,神社、夜色、卷宗、燈光、他的眼睛、漫山遍野,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你并沒有準備犧牲。
她大笑起來。放聲大笑。在淚水橫飛的睫毛間的縫隙裡,她好像伸出一隻手去夠,拼命地夠那個殺了她,又死在她面前的,你是兇手,你是被我害死的,被我拯救,被我欺騙……你的臉上為什麼有水?今夜明明沒有雨。
拉娜唯并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上車的,但是她就是上車了。上車以後發現自己噴過老氣的福特其實就是自己的車,隻是存了太久壓根沒有印象——特麼的琴酒難怪老有人猜你長生不老,你的眼光和幾十年前的我差不多。拉娜唯躺在後座上,懶得噴琴酒為什麼要開她的車。百無聊賴伸手去夠後備箱裡的衣服。翻到自己準備的衣服,舊也比身上全是血,爛的好。
琴酒在開車,忽然感覺背後有條八爪魚或者一具溺屍一般,溺屍伸出冰冷的濕漉漉黏糊糊的手,毫不客氣往他的外套裡鑽。他脾氣還沒好到那種地步,表情沒變,去拉她的手指。拉到他聽見一聲脆響,他停住了。與其說是不忍心,驚恐,或者更惡心一點,心疼,他是詫異。詫異波士力嬌是不是實際上沒有痛覺,十指連心也不是虛言,扯斷了是挺疼的,扯斷一根就夠一般人冷汗涔涔說不出話,扯斷兩根夠人疼昏過去了。哪怕是受過訓練的也不至于這樣一無所知。但拉娜唯就是逮住這個機會,從琴酒内兜裡順了一個打火機出來。打開車窗,有一搭沒一搭地,煙霧飄了出去。
出于一貫的謹慎,琴酒警告她把煙頭收拾幹淨。拉娜唯無恥一笑,車窗抛物,把煙頭丢進窗外的滾滾車流裡。到了這個時候,她卻好像才明白諸伏景光臉上的水是什麼。是眼淚。他又沒有哭。所以不是他的。百般感情悲哀絕望交織,倒令她不知道從何哭起。遲鈍的腦子想了一圈,想到對安室透說我哭了你幼馴染一臉,不由得狂笑。但是非常難聽,倒令人毛骨悚然,是哭叫,近似嘶吼。她摸了摸全身,感覺摸哪裡都疼。混亂不堪的頭腦中,一個瞬間她無比清醒:這就是我發出的聲音嗎?是的,就是啊。
亞瑟坐在她身旁。你好啊。他微笑。僞善的懦夫來見你了。
他看見拉娜唯的臉面目全非地扭曲了起來。而東京終于來電,他無限慈悲地心想,就當是燈光太過強盛導緻的刺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