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婵看了眼燈燭搖曳的牆壁,又看了眼一言不發,緊閉雙目靜坐的孟獲,半晌,默然往書案後的椅子上坐了,一隻手探入寬大的衣袖。那裡面藏着一把匕首。
是裴度送給她的。
孟獲已經很虛弱了,他歎道:“朕這一生,戎馬倥偬,見過,經曆過,也痛恨過,唯獨沒有悔過。邺城内将領隻剩我一人,還有殿外的數十個殘兵敗将,我是無論如何也護不住你的。”
他先說了這話,才繼續同對面的晞婵講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你可知潇湘六霜将?”
晞婵愣了一愣,隻因孟獲平靜如水的語氣。
潇湘六霜将,是大梁國力鼎盛時由民間号稱組就的六名骨鲠忠臣。“霜”有純潔高貴之意,代指其中的三名文官大臣,贊譽其品格高尚。“将”則是指另外三名大梁武将,孟獲就是其中之一。
隻後來他篡逆立殷,和霜将之五撕破了臉皮,鬧得分外難看,孟獲甚至下了檄文,與他們五人不共戴天,甯懸賞千金與萬戶侯,也要将五人屠殺殆盡。
約莫過了半炷香,孟獲道:“霜本意為稱贊,不曾想後來竟成了黃泉引燈。你可知......六七日前,朕的營壘有彗星墜落。”
“他五個都死在隕霜之日,獨朕死于長星墜營之時,造化弄人啊。”他話鋒一轉,淩厲而又不屑,“骨鲠之臣又如何?他五個還不是不谙官場套磁,耿直荒唐!一個為助陳留王建造宮室,囊中涓埃不剩,餓死在五丈原。一個隻信天道正義,為大梁除殘去穢不成,愧對梁帝,在大河封凍前的霜日一躍成為水下孤魂,殊不知梁帝早已圖謀滅他滿門。”
晞婵沉默看着他,袖下的匕首已出鞘了一半。
“為何人能如此之蠢?竟甘願為守護他人的信仰而犧牲。”
“自己的信仰卻是守護。難道上天會因此感動,降福于他不成?”
晞婵手裡的匕首已經完全出鞘了。
她正欲拿出,卻見孟獲突然将目光轉向她,那雙鷹眸是久經沙場與鮮血的,即使燈火微弱,也還是令人遍體生寒。匕首在她袖下頓住了。
“你我是一類人。”他譏諷一笑,得意昂揚。
仿佛這會兒晞婵是他死也要拉下深淵,用來墊背的。
晞婵呼吸一窒,流轉生輝的美目登時黯然失色,再無半點光彩。她咬緊牙關,臉頰兩側的肌肉緊繃,攥住匕首的掌心劇烈顫抖起來,失去控制。
“都隻為了自己而活。我就是喜歡站在旁邊,冷眼看别人為我前仆後繼,為我的偉業身心俱疲,管他是飽是渴,是病是康,這四海本就是以我為中心的,不是嗎?”
她憤而擡頭,淡淡道:“所以隻剩你一人。”
所以,也隻剩她一人。
她并非對孟獲置氣,到這時候着實沒甚必要,隻是跟一步錯步步錯的自己置氣。
她能想明白的,孟獲這樣的精明人物,自是也想的明白。他冷笑一聲,不置可否,用劍撐着緩緩站了起來:“地中有異動,想是李覃大軍來了。”
晞婵坐在那裡未動,隻看着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毫不留情地奚落于她:“你倒算得上可憐,父兄親族皆死于李覃令下,你未婚夫徐昴将你遠送于我,雖薄情寡義,卻免了你幾日凄慘,隻如今也要輪到我這殷地了哈哈!”
他忽地頓住腳,回頭輕視她:“你不是說,嫁隻嫁第一枭雄嗎?若朕沒猜錯,你父兄親族的慘死與這脫不開幹系吧?現大局已定,你的心儀郎君已兵臨城下,往這邊趕來,聽到了嗎?那就是千軍萬馬的鐵騎聲。”
“不巧,正是李覃。”
随國李覃一統天下,已是不可逆轉的大勢。
“你這般貌美,若屈身折辱于仇人之手,指不定尚有一線生機。”孟獲大笑起來。
“隻可惜,聽聞李覃身邊有一女子,天下美人兩不誤,萬般寵愛,你的皇後夢,也落空了。”
晞婵冷冷看他,語氣不溫不火:“國破在前,家亡在後,徐昴負我,我負裴度,縱觀兒女情長,何一不是立于國?又何一不是成于家?怎可在此情此景,妄圖求得苟命?”
殿外忽然狂風大作。
她站起來,拔出匕首置于頸間,大紅裙裾飄舞猶如夜海:“晞婵一生無意作惡,卻因野心常緻損人利己,特著陳罪書已列宮牆,隻為保我穆家,保裴太尉名聲之清白,絕無為己辯解之意,晞婵今日,去意已決!”
孟獲皺緊眉頭,轉了轉眼珠,轉身往回端拿住宮燈,引燃後舉起,照在晞婵一開始站着的那面牆上,這才發現上面竟有數行字迹娟秀的陳論,用的是賦體,林林總總共有上百字。
照了幾行後,他兀自喃喃道:“你不走,就是為了這個?”
當真不是為了候着李覃?
回答他的,是一道叫嚣呐喊。
“孟獲,爾等速速出來受死!”
晞婵正要劃下的動作一頓,視線穿過被風刮開的窗子,恰好瞧見數十匹烈馬奔騰而來的壯觀,其上都坐着一位骁勇善戰的将士。
孟獲大叫:“爺爺在此!”說着便直奔而出。
殿外忽響起像是随師中一名偵察兵的回禀:“報!屬下親眼所見,那孟獲就藏在西南方向的殿内書房。”
“拿弓箭來。”
說話的是為首的高大男子,嗓音威嚴淡漠。
晞婵刹那間渾身顫抖起來,手上的匕首砸落在地,也在這時,一支箭矢破空鑽入窗孔,直接又狠辣地刺入她的咽喉,正中動脈。
血液四處飛濺。
紅衣女子應聲倒地,她倒下時,因為劇痛而睜大的眼眸,望向了手持弓箭的為首男子。卻再也沒有力氣去認出他是誰,隻來得及在心底浮現出一個“李”字。
一滴悔悟的淚水順着她染滿鮮血的臉頰,融入那副《洛神賦圖》。
若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