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郵瞬間僵住,倒吸一口氣要閃開,江邊已經又坐了回去,接起了電話道:“喂?吳老師。恩,去醫院的路上……不用了。”
周郵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眼睛地縮回了另外半邊,手先大腦一步按下了車窗。
天似乎要下雨,黑沉沉的雲積攢在遠處的高樓頂上,連樓身大屏都暗了不少。
離窗口近些,街景飛速掠去,排排店鋪彙成光怪陸離的霓虹,缤紛的光影描畫出男生線條明朗的側臉,變化間令眉眼掩入暗處。
周郵擡了擡下巴,陡然發現路邊的建築有種深刻的熟悉味道。
黏稠的夜風混雜着水汽撲來,空氣的濕度擠進手臂和座椅之間,似蛛網攫住獵物般收緊——剛剛平緩的心跳忽地又躁動了起來。
周郵這才想起,學校去醫院的這條路會途徑邵瑩瑩的培訓機構。
念頭出現的同時他慌了神,手忙腳亂關上窗戶,頭也擰了回來,像是想起了什麼極度抗拒的事情,一錯不錯地正視着前方的駕駛座。
車裡呼呼作響的風聲戛然而止,司機師傅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随口問道:“熱啊?熱我開空調。”
周郵驚疑不定地眨了兩下眼,腳心用力踩實在車墊上,耳際噪音嘈雜,他張開嘴想說不用,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不像話。
男生連忙咳嗽了一聲掩飾不安,語調輕松道:“沒事師傅,不用開。”
他捏了捏藏在身後的手,盡量讓自己慢慢地靠回座位。
後背隔着衣服感受到椅背支撐的一刹那,周郵幾乎松了一口氣。
剛才那個瞬間,熟悉的街道仿佛扯開了一張巨大的幕布,天際架起放映機,畫面中回閃着許多倉皇不堪的記憶片段,他花費了好大力氣想讓自己放空,但那些聲音和畫面反而愈演愈烈,像刻進骨血般叫嚣着——
人群淩亂的腳步,刺耳的刹車聲,黑色的輪胎印記,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還有滴滴的儀器,周昌明暴怒的訓斥,以及他沖出校門時如雷的心跳,身後是瑩姐尖利的哭叫……
可是……
周郵的指頭捏疼了,自虐般任由痛苦的記憶朝他席卷而來——
對了,那天是中考,校門口圍滿了候考的家長,他記得自己闖進層層的人流,好多人攔着他叫他冷靜,周郵卻橫沖直撞像是瘋了,直到周昌明在衆目睽睽下打了他一巴掌。
一晃而過的培訓機構招牌在腦中不斷閃回,紅底,白字,刺得人眼睛痛。可是那光影中又好像站着一個言笑晏晏的身影。
半天沒聽見人說話,江邊側過頭拍了拍他,卻不料後者如臨大敵般倏地拉開了距離,迅速後退時頭狠狠地磕在了車窗上。
手尴尬地懸在半空,他啞然道:“周郵……你怎麼了?”
“沒事,我沒事!”周郵微笑着提高音調,故作輕松地說,“你看!我忽然發現,‘蘇’字從後視鏡裡看,其實像個‘花’字,神奇吧!”
江邊順着他手指的看去,沒來得及回應又聽他慌着語氣搪塞道:“對了你休息一會兒吧,還有幾百米就到了。”
側頭往前看,醫院碩大的标識确實近在眼前了。
江邊收回視線前掃過後視鏡,後面果然有輛“花”字開頭的車。
他失笑,輕輕歎了口氣。
走時他們原本說晚點回,但到底沒能走成。
江邊燒到39度多,在急診輸液時垂頭睡着了。周郵盤腿坐在他旁邊看水,也不敢睡覺就硬熬着。
猜測對方可能睡熟了,他傾身觀察了下男生輸液的左手,又将目光投向他微微汗濕的側臉。
江邊的骨相要大于皮相,不帶表情看人時異常冷峻,但對視超過三秒又會給人解讀出深情款款的錯覺。此刻閉上眼,那足以亂真的眼神好端端收斂了,隻留下清朗的面部輪廓。
周郵看了一小會兒,在車上生出的刹那悸動恍有卷土重來的架勢,胸腔裡漲滿了酸澀的情緒,仿佛沖浪時幾米高的浪卷來,下一秒就要将他拍進深海之淵。
大腦發出危險警報讓他立刻移開視線,可身體卻不聽使喚,隻能呆呆地坐着。
他像個貪戀火光的飛蛾,一邊忍受灼心的熾熱,一邊餍足地享受這種疼痛。
周郵肆無忌憚照着他的臉發呆,當事人卻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
驚惶無遮無攔,悉數被江邊銳利的目光納入眼底,對方眉頭一動,顯然是察覺到了不對勁。
江邊剛張嘴,還沒問出什麼就聽周郵打了一個巨大的嗝。
江邊:“……”
周郵捂住嘴,略顯尴尬地捶着胸口。
誰也沒想到偷看的時候被對方逮個正着,此刻的嗝不像是生理反應,倒像純粹是吓出來的。
他越想越丢人,嗝偏偏還一個接一個,越發不可收拾了。
江邊打了幾遍的腹稿統統丢棄,隻得伸手撫了下男生聳起的肩背:“你怎麼回事?”
周郵果斷撇開他的手,猛地站起來說:“我……嗝……去買,瓶水!”
他說完就跑,生怕江邊拖住他似的。
跑動時書包挂在一側肩上颠啊颠的,像個可愛的小兔子,人跑了,耳朵還一上一下落在後面。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拐彎,江邊默默點開了手機搜索引擎,快速輸入了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