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蝸裡有層脆弱的鼓面被敲響,帶起内心深處遙遠的悸動。
他回憶着當時初見,再看看身邊人,眼角漫上笑意。
周郵是不知道這一段的,也完全沒有相關的記憶。
江邊喃喃低語:“要是知道那天晚上你要拿着它給我開瓢,當時我就應該抓着你不讓走,直接給你沒收了。”
“那不行,不是那一下,你怎麼領略到本人高超的滑闆技藝?”
“所以肇事者還是你,别想着賴賬。”
“我可沒有賴賬。”周郵反駁。
“那你現在的手機裡,給我的備注是什麼?”
周郵一讪,心虛地開始顧左右而言他:“所以你果然是看過我手機裡的備注。”
江邊定了會兒,蓦地不說話了。
他其實想問周郵,你那部手機後來用過嗎?
但又怕周郵多想。
飛機降落,信号加載出來的一瞬間,周郵的微信連續響了幾聲。
江邊一手一個箱子,和他并排走:“是陳靜嗎?”
“不是,是工作室老闆,說來接我,人快到了,”周郵打字回複,又道,“陳靜得下午才到,我還跟她約了晚上吃飯……”
江邊和他說着話,餘光偶然掃到一道身影。
他停下來一秒,又沒事人似的繼續往前走。
身體貼到周郵後方,右肩疊着對方的左肩,低頭看他和一個備注叫“月球超大隕石坑”的人發信息。
“這誰?”對面滿屏的愛心粉紅,江邊皺了下眉。
“哦,我老闆。”
周郵和那頭确認上車點,邊問道:“你和我一起走嗎?他車應該能坐得下。”
江邊原計劃是要跟他走的,他這一趟回來原也是為了周郵,但剛才那人……是國内航班到達。
他忽地改了主意:“我等個師兄,有個文件要和他當面确認下,就不跟你一起走了。”
“你師兄也是蘇城人嗎?”
兩人說着話出了門,航站樓外冷風肆虐,體感比北京的妖風還要冷。
周郵一垂頭趕忙把下巴藏進衣領,江邊空出來的手跟着就落到了頸側,幫他把裡面的高領翻出來擋風。
二人舉止親密,乍一看很像一對年輕情侶。
周郵擡起眼沖江邊笑,拖過箱子轉了下頭,不經意的一眼,卻倏然笑意盡褪。他眸光震驚,差點從馬路牙子上摔下去。
他爸周昌明一臉便秘的表情,竟就站在他們身後四五步遠的地方。
江邊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擡眸也對上了中年人的目光。
這一次回來周郵最顧慮的就是碰見周昌明,邵瑩瑩他還能應對,可實打實的“爹老子”是真的拆開骨肉也斷不掉的血緣。
他心慌得可怕。
心跳加快,手抖,反胃……這些症狀熟悉得如同他身體的一部分,隻需要一個小小的引線就能喚起他最痛苦的記憶——
我不想再哭了……
别哭了。
别哭了,好不好?
擠壓收縮的窒息感把氧氣稀釋出軀體,雙手在幾個念頭間快速失去溫度,周郵忌憚這種感覺,絕望卻無助,情緒的開關交給上帝,沒有一刻放過自己,随時随地的“咔哒”能要了他的命。
腳下的懸崖斷層仿若步步逼近,他全身的細胞都尖叫起來,手忙腳亂地在腳下不斷鋪路,卻無法控制地越退越靠近邊沿。
然後周昌明往這邊走了兩步。
周郵清晰地感受到了碎石坍塌下陷的失重感。
就在這時,江邊的聲音穿透了他的耳膜:“周周,我在。”
周郵眉間一抖,像抓住懸崖邊的樹枝一般,一下子握住了江邊的手。
“我沒事。”他指尖微微發抖。
周昌明不由自主地看向兩人牽着的手,臉色複雜得精彩紛呈。
周總也是剛落地,本來是不用自己拿行李的,可他新招的助理水土不服,下飛機沒多久就躲衛生間吐去了,半天不回來,周昌明隻得屈尊降貴自己去拿。
他在轉盤處等行李,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轉身間卻又走遠,不給他細看的機會。周昌明急忙去看電子屏,國内航班到達。
不太符合預期。
但他隻遲疑了一瞬便跟了上去。
心中的焦急影響了周昌明的判斷,以至于到了跟前他才發現周郵旁邊還站着一個人。
他假裝沒看出兩人親昵的狀态,尴尬地清清嗓子:“小郵……你回來了?”
周郵點點頭,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你這幾年都沒跟家裡聯系,怎麼突然回來了?早知道讓人來接你,我這兒正準備回去,你一起回家……嗎?”
話音尾硬生生改成個問句,周昌明難能可貴地生出幾絲對周郵的愧疚,如今說話也變得小心翼翼:“你都六年沒回來了……”
“不了,”周郵臉上血紅褪盡,冷漠得像對待一個生人,“我來是有工作,這兩天就走。”
他想說,我不是回來找你的,也不是為了回“家”。
我早就沒有家了,這裡是你周昌明的家,不是我的。
但他忍住了。
他的好多肺腑之言,少年心頭血裡挖出來的真心話,全在那噩夢般的兩個月裡說完了,眼下他對“父親”這個人的傾訴欲,荒廢如一口枯竭的井,早就沒有什麼情分可言。
連解釋這一趟回來的理由都叫人疲累。
周郵牽着江邊的手,轉身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