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旭枝愛女如命是出了名的。
“他有異議,大可以遞折子。”皇帝冷笑,“好好一個文斐,他給逼死了,讓陸長澤背罵名,這筆帳朕還沒找他算呢。”
……
皇帝親筆賜婚,喜事辦得神速,翌日新娘便擡進陸府。
陛下的旨意是存了沖喜的心思,但誰也不敢說破,賓客急急而來匆匆而去,具體場面如何——文斐不知道。
陸老夫人禁了她的足,連廂房的門都不讓出,借口是:她是不祥之人,不可沖撞了新人。
頭兩日,老太太像打了勝仗似的,到她面前耀武揚威,再過兩日,改成陰陽怪氣的嘲諷,到第五日,變成聲嘶力竭破口大罵。
今日是陸長澤再婚第六日,陸老夫人沒有現身,據說也病倒了。
“老爺不曾蘇醒,水米難進,魇在夢裡似的,說了好幾回胡話。”海棠哭紅了眼,“這般下去,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宜夫人院子裡的人私底下都在傳,說他……他怕是時日無多了……”
宜夫人,指的是那位新娘子常宜馨。為了區分,林臻兒在陸府的名頭成了“臻夫人”。
海棠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她家小姐左耳進右耳出,隻管殷勤喝藥抹藥,一心一意養着那顆大好頭顱,仿佛容貌才是頭等大事。
她哭了幾回,沒甚意思,悻悻退出屋外。芳華苑的下人眼見如此,如同霜打的菜葉發起了蔫,做事愈發松懈。入了夜,打盹的人更多了。
值夜丫鬟睡眼朦胧,耷拉腦袋一點一點地墜着,忽而,一隻纖白的手迅速切向她的後頸,她兩眼一翻向前倒去!
文斐接住了她,輕輕推向牆壁靠好。接着,如法炮制,解決了今夜院子裡值夜的人。
須知陸長澤不是草包——這些丫鬟仆從,表面上來自林家,實則十年下來,幾乎成了他的忠仆。有些事,不便讓他們知曉。
她返身迅速翻找衣物,頓時頭疼:林臻兒的衣裳沒有深色的布料,最淺的白如雪,最深的赤如火,其餘的姹紫嫣紅,一件賽一件明豔。
留給她的時間不多,思來想去,夜裡行事,着裝還是深一些的好。
文斐認命地換上一身赤紅打扮,取下挂在牆上的竹笛,貼好笛膜試了音,去到院子裡,借力蹬了幾下,輕輕巧巧躍上了最高的那顆樹。
原以為要費力尋找一番,出乎意料的是,宜夫人的青竹苑就安置在她的隔壁,兩個院子隻隔着一條寬敞的過道。
那院中,窗貼紅紙,燈火通明,奴仆卻無精打采,喜慶中透着一絲死氣。
她翻牆而過,故技重施上了過道的一棵老樹,小心藏好身形。
想過要讓陸長澤死嗎?
說沒想過,那是假話。
但文斐飲毒之時,邊境的軍情尚未傳回她手中。北狄各個部落在草原上混戰了三年,誰也說不好先帝扶持的赫連王能否從中勝出。
一旦赫連王落敗,邊境的戰火将席卷北地。而大周朝剛剛經曆奪嫡内亂,光是黨争便自廢了無數能臣——她文如鏡算是其中一個倒黴鬼。
眼下掐指算來,老臣凋零,青黃不接,朝中正是用人之際。要在半個月内連折兩位首輔,當真是折不起;要再找出一個更能鎮住朝局的人選,也是難了。
“你,還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這個節骨眼。
隻好死馬當活馬醫了。
文斐歎了一口氣,橫笛于前。
……
陸長澤伏在白衣少年的背上,他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自己的胸腔裡發出來,帶着似曾相識的怯懦:
“文三哥。”
“啊,别怕。”少年繼續向前走着,“别聽你哥胡咧咧,他奈何不了我。”
陸長澤擡起手腕:淤青傷痕如同爬蟲,從手背延伸到袖口裡。
他閉了閉眼。
還是做夢,又是這個夢。
少年背着他,走進了屍山血海。每踏一步,水聲汲汲。那是血水黏着靴底發出的異響。
血水越積越多,映出了他們的倒影。
陸長澤垂目觑去,倒影裡的那個自己——還是十來歲的容貌,滿臉淚痕,落魄萎靡。而那背他的少年,華貴俊美,溫和堅定,跟他記憶裡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他嘶啞道:“文如鏡,放我下來。”
少年聞言止了步,側過頭來看他。
但那面孔上,沒有五官。
陸長澤吃驚,掙脫開來倒退兩步,冷不防腳下一滑,踩到一隻酒杯!
他踉跄着回頭,隻見正一品的朝服散落在粼粼血泊裡,左一片,右一件,飄飄飖飖,無風自起……倏忽之間,周遭幻化成形,燈燭燃起,竟是當初囚住文斐的聽明殿!
白玉階上,文斐已是青年模樣。她大馬金刀坐着,用帶鞘的遊蟒劍支着交疊的雙手,臉歪在手背上,口鼻處汨汨淌着黑血。雙眸半睜半阖,像在盯着他,卻沒有絲毫神采。
象征皇權的明黃聖旨,被遊蟒劍戳在地面上,盛着稀稀拉拉的深黑血漬。
那是文如鏡的血。
陸長澤一陣脫力,深一腳淺一腳邁過去。徒勞走了許久,那人分明近在咫尺,但他無論如何接近不了。
膝頭猛地撞到硬物,低頭一看,是一口厚重的棺椁,棺闆上散着七顆長鐵釘。而他手上,不知何時握緊一柄冰冷的鐵錘。
一雙嬌嫩纖細的手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腰:“夫君,你為何要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