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不出口。
好在文斐不賣關子:“這人還想聲東擊西,不知死活扯到我身上。我趁她出聲,飛了半隻瓷杯過去,就這樣咯,可惜沒能看清那人的真容。這兩顆牙是事後我在地上撿的,也算是給那家夥打上标記了。”
嘶,聽着就覺着牙根疼。黃叔端倏爾合上嘴,又聽她認真叮囑:
“要将牙齒削成這樣,是需要些許功力的。這東西你收好,帶去道觀當個證物,且說是再在席間撿的。那老道見了斷牙,必知其中兇險。”
“何以冒險至此?萬一有人看清是你出的手……我聽聞今日席中混亂,也是你一力排除衆議将人安頓好,你就不怕别人發覺這副皮囊換了芯?腦瓜子變聰明還能胡謅一二,你這身手該如何糊弄過去?”
說到後半段,黃叔端的眉頭都擠成一個川字,顯然不贊同她如此行事。
須知大周朝曆來有些神鬼之說:往泛了講,本土子民但凡有能力的,都極其看重身後事——這也是為何文斐的死訊配得上全城缟素,此為正一品大員的殊榮,其規制僅在皇室之下。
往細了講,不管是何人何事,扯上神神鬼鬼的說法,鬧出人命并不鮮見,哪怕是皇族也未必能逃過。先帝登基之時,就曾拿這借口處死過一批皇室,為此京中一度談鬼色變。
“此一時彼一時,洛娘挑的那塊場地,甕中捉鼈也不過如此,自是盡快将人撤出來才好。人太多,若出亂子,死的就不止兩個人了……”文斐頓了頓,笑道,“再說我也扮不了一輩子癡兒啊,舍了這身傻子皮,換幾百條人命,不值麼?”
一時間,茶房無聲。
黃叔端默默看她。
自從文斐重生,他能明顯察覺老友的轉變——許是處境困頓,如今的文三郎不複過去的明朗灑脫。
她像一粒曆經久旱的種子,瘋狂汲取所有能觸及的養分,不放過任何一處可以利用的細節,比起從前,多了一股從骨頭縫裡溢出來的狠絕。
但此時此刻,她眉眼帶着清淡的笑,攏着燭火說“不值麼”——在是非曲折之間,再次選擇了一群素昧平生的人。
透過這張明豔美人皮,黃叔端仿佛又見到當年那個懷揣碧血丹心的白衣少年。
曾幾何時,他是那樣深信不疑,堅信自己這位好友會成為一顆高懸在大周朝上空的吉星,至少能護住這片土地幾十年……
但文如鏡死了,在史書上殁于泰康元年,終年三十有一。
他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子,堅定道:“既如此,不如你去走這一遭。”
文斐收了笑,蹙眉瞧他。
“行夜路是你的強項,卻不是我的。黑燈瞎火的,山路未必好走,我能不能順利下山還是兩說呢。”說到這裡,黃叔端難掩懊惱,“我帶來的那幾個小厮也不精于此道,早知有此一難,我就帶茗鯉來了。”
文斐緩緩搖頭:“今夜煙火由你經手,倘若做局之人将罪名扣到你頭上,你可有反擊的證據?但你身負首報之功,便有了扭轉形勢的時機。”
黃叔端的臉色變了又變,耳根一陣紅熱:這都什麼時候了,三郎還在為他籌謀,他不僅險些吓飛了魂,還隻想着置身事外!
他羞忏萬分:“愚兄擔不起事,老讓你費這些心神!”
“見外了不是?”文斐爽朗一笑,“你是我最好的兄弟,又是我這一世在外的依仗,于情于理,我替你多想幾步都是該的。”
話說到這份上,黃叔端憑空生出幾分膽氣,起身就要出門——這時,樓外遙遙傳來一陣嗚咽聲,其中夾雜着怒罵和尖叫。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來到窗前。
隻見蒼茫夜色中,行來一排零零散散的燈籠,你追我趕,分外詭異。再一細看,那提着燈籠的人跌跌絆絆,似有什麼在後頭追逐。
可是向後瞧去,月色下隻有随風而動的樹影。
“她們在怕什麼?”黃叔端小心躲在窗後,露出一隻困惑的眼睛,“好像在說……什麼橋?”
文斐側耳傾聽,離得遠,人聲嘈雜,隻覺那哭泣中充滿了絕望倉皇。待她們湧近,自窗台底下走過,那埋在啜泣聲中的字眼,便明晰了起來——
她們說,橋斷了。
她們說,回不去了——
她們還說:天雷降世,必有災殃!
黃叔端的眼睛瞪如銅鈴:“聽起來,像是天降驚雷,炸斷了兩峰之間的鐵索橋。”
“驚雷?”文斐淡淡看他一眼,“有益兄,可曾見過天雷來到近前?”
黃叔端愕然:“你見過?”
“有幸見過一回,我領商隊行于山間小道,恰逢雷電劈向一座離我七八裡遠的山。”文斐指向别院大門,“比咱們這裡到那扇門還遠,你猜怎麼着?”
她轉眸笑道:“那一刻,才知何謂‘如雷貫耳’,刹那間天地變色,目之所及,俱是白茫茫。倘若那座橋當真被雷劈斷,且不提雷聲,整座别院都逃不過那鋪天蓋地的白光。”
也就是說……
“煙火掩不住天雷,有人炸橋!”黃叔端宛如腳下踩了釘子,一個激靈跳将起來,“三郎,又是火藥!那橋索我留意過,沒有火藥斷不了!”
“不錯。”文斐的眸子變得幽深,“你那場煙火,要掩住火藥的動靜,想必綽綽有餘。”
黃叔端這回真真覺着自己入了套,急得來回走:“這麼大手筆,得多少人才能做成?這些人将我們困在這裡,想幹什麼?”
“暫且不知。”文斐說,“其實不用火藥,到了下半夜,這别館裡的人也走不了。”
“為何?”
文斐沖外邊擡下巴:“京城這塊地界,每逢白霧漫天,多有大雪。待一夜過去,厚雪封山,神仙都下不去。這一點,但凡是在京中久待的人,用心留意就能知曉。”
黃叔端恍然,又搖頭:“來不及。這些折返的女子,必是作了連夜離去的打算。不炸橋,哪裡攔得住她們?
“火宴牽涉的官員家眷太多,就是給洛娘十個膽子,她也不會讓這些女客在外露宿。”文斐的話低沉下來,“除非,她本就不打算在京中長留。”
“這!”黃叔端猛拍自己的腦門,一張俊臉垮得不能再垮,“照你這麼說,女客注定被攔下,那些人炸了橋,難不成是專程來攔我的?”
“難說啊。”文斐半個身子搭在窗台上,忽而轉頭,“有益兄,我再問一遍——你,當真制不出火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