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清晝在杭州府待了五日。
正值仲夏,天氣晴好,碧空萬裡無雲。西湖的荷花開了,青荷亭亭遮蔽湖面,清風吹來,綠裙翻舞。
柳色綿密,繞着護堤織一片霧霭似的翠綠。
樹下草坪上長滿各色不知名的小花,一架竹棚支起,四面垂着輕紗,微風送來湖上蓮花清香,亦吹動薄如蟬翼的紗帳。
帳中坐着的正是燕春樓花魁娘子,莺娘。
她一襲胭脂色花軟緞留仙裙,青絲绾就華美的望月鬓,一隻并蒂海棠累絲纏金步搖斜插入雲鬓間。
兩個小丫鬟擡着一架赤杉木鳳首瑤琴,輕手輕腳地放置于琴桌上。
案後女子擡手試弦調音,螓首蛾眉,美目盻兮,朝下座衆人柔柔一笑。
四周安靜,隻聞琴音袅袅。
相較于旁邊幾位賓客的正襟危坐,寇清晝的坐姿顯得閑散随意許多。
錦緣冰簟上,他一身月白長袍,單膝屈起,右手搭在膝蓋上,從案幾上的銀制碟盤中拈起幾粒糖霜炒瓜子。
她彈的是一首《松風流雲》,琴音缥缈,似風卷雲舒,聽松濤萬壑。
一曲終了,餘音繞梁。
賓客們紛紛拊掌稱贊,莺娘将纖纖玉手收攏在翠袖中,起身,款款行至琴桌前,矮身盈盈下拜。
寇清晝仍舊磕着糖霜瓜子,桃花眼中神情散漫。
幾個男賓圍着燕春樓花魁,眼色迷醉卻又要小心藏起,故作高雅地端着酒杯邀美人共飲。
莺娘長袖善舞,略略說了些迎來送往的場面話,拂起袖子,掩面輕啜一口杯中酒。
她見慣了這些場景,心下雖厭煩,但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笑臉來應對。
忽然,她的目光被不遠處那抹淡漠的白色身影吸引了。放下酒盞的刹那,她悄悄投去眼神。
陽光耀目,筵席喧騰,湖裡荷花開得潑潑灑灑,獨他一人,冷寂得像山間凜冽清風,遺世獨立。
一個梳着垂挂髻的小丫鬟走來,先向衆人行禮,後續又微笑着說:
“列位作好的詩詞,請交予我便好。”
這場筵席,入門即需花費一百兩銀子購買簪花令,在座賓客們都是花了真金白銀買了。
而此時,若是所作詩詞能得莺娘青睐,便能與花魁娘子一同泛舟西湖,賞湖光山色。
寇清晝不會作詩。但之前總督夫人的留春宴,他在台下聽到那幾名自稱來自潇湘詩社的學子作詩,如今稍作改動便呈上去了。
雖說當時宴會的雅令是碧桃,現在是賞西湖荷花,但總歸都是花卉,稍微改改便也大差不差。
小丫鬟從衆人手中收了紙箋,回了紗幔中,不一會兒,又小跑過來,垂頭恭敬道:
“這位公子,我家小姐有請。”
話音剛落,驚訝的、豔羨的、嫉妒的各種目光聚集在寇清晝身上。
他卻不疾不徐,起身,稍事整理衣袖,笑道:“有勞姑娘帶路。”
紗幔輕舞,佳人獨坐。帳中擱着冰鑒、熏香,如坐幽篁。
丫鬟為兩人上了香茶與糕點瓜果後,默默退下。
“豔舒百葉時皆重,子熟千年事莫尋。”
花魁娘子手持一抹絹布,輕柔吟誦,如幽蘭吐息:
“呵,今日西湖賞荷,雅令為蓮,寇公子所作詩詞卻是在詠桃花,您對小女子可真是敷衍呐。”
似怨似嗔的一眼,欲拒還迎的風情,天下沒有哪個男人能經得住。
但寇清晝隻是端起茶盞,啜飲一口又放下,坦然道:
“在下詩才不佳,讓莺娘見笑了。”
“可是,這首詩,小女子才聽人說過,是上個月明州府總督夫人的留春宴上,幾個朗璧書院的學子所作。”
謊話被戳破,他臉上卻一絲尴尬也沒有,嘴角反而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莺娘消息倒靈通。”
燕春樓花魁娘子的筵席,雖然也極盡鋪陳奢華,僅入席便要花費一百兩,但與總督夫人的留春宴卻是連相提并論的資格都沒有。
能受邀參加留春宴的人,錢财倒是其次,重要的是權勢與人脈。
莺娘如何不明白這一點。她本就見寇清晝面如冠玉、俊美非常,又能出入總督府的宴會,不由得起了招為入幕之賓的心思。
“寇公子還想聽莺娘撫琴嗎?還是……讓莺娘陪您說會兒話?”
她一面說着,一面從錦鯉紋的高足果盤裡拈起一枚紫葡萄,剝了皮,笑盈盈遞到男人面前。
寇清晝沒看她,兀自盯着不遠處柳樹下交談的兩名男子。
一人手中正托着一隻雲足螭耳的白釉香爐,唾沫橫飛地說着什麼。
适才在宴席上,寇清晝雖幾乎沒有同周圍的賓客交談,但從旁人的談話裡得知,另一個接過香爐細細端看的,是一名從山西來的商人。
商人聽進去了李新“祖上傳了八代”、“貨真價實的宋汝窯瓷”的一通賣力推介,一番讨價還價後,最終買賣成交。
莺娘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不解道:“寇公子是在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