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頓飯,君臣二人回憶了許多舊事。有當年在誠王府和靖王打架,有一同在戰場上策馬厮殺,卻唯獨極有默契地沒有提葉輕眉,仿佛那個女子從來隻是在傳說中存在過而已。
入夜,螢火蟲在碧草中飛舞着,在茫茫夜色中閃着星子般的光。
李瑤兮就是乘着這樣靜谧而溫柔的夜色,極是灑脫地随意坐在寬敞的馬車中,行駛在京郊的小道上。
月明星稀,路旁不知名的野花連成了片,溫柔淡雅的紫色像是迷蒙的醉夢,似是要讓人沉溺在其中,不願自拔。
掌車的自然是被李瑤兮強行拽出來充當臨時司機的無羁。許是從前在宮中服侍人久了的緣故,他在烹饪、駕車甚至是侍弄花草、編金絲絡子這種事情上都是極其熟稔的,仿佛提示着他自己從前的身份。
李瑤兮一手持一柄做工精細的團扇,一邊輕輕扇着一邊開口道:“無羁無羁,待會回去你再給本小姐做個玉露團吃好不好?”
一人打了司機和廚子兩份工的無羁聞言側頭對馬車裡說道:“若是小姐還想吃,我回去就開始做。”
所謂“玉露團”其實就是類似冰激淩的東西,将乳酪凍定型之後再做雕刻和彩繪即可,但在古代卻是隻有宮廷貴族才能享有的。也幸虧從前無羁在宮裡時照葫蘆畫瓢學到了不少手藝,才能讓李瑤兮飽了口福。
“無羁最好了!這個月本姑娘一定給你多發點工資。”李瑤兮笑嘻嘻地道,仍拿着團扇把玩着。
這團扇的扇面是雪白的素絹制成,上面繡的正是一樹燦若雲霞的灼灼桃花,是李瑤兮的愛物。
她望着這一樹繁密的桃花出了神,蓦地憶起那日的春遇,想到與陳萍萍共坐于秋千上的笑語晏晏,心中掠過一絲溫柔。就是那一日,在那片桃林中,她與陳萍萍,就這般突兀地重逢。
李瑤兮恬然一笑,忽而揚聲問道:“哎,無羁,你說要是本姑娘談戀愛了,怎麼辦?”
無羁有些摸不着頭腦,道:“那我就幫小姐牽紅線。”
“哈哈哈哈哈,果然人類的本質是月老!”李瑤兮以團扇遮面,隻露出一雙比萬千星辰還要明亮的美目,以及白玉般無瑕的瓊鼻,笑得格外暢快。
好吧……還是她家無羁會說話。
看來這工資還得往上加一加。
馬車到了城門處,待無羁說明了車内人的身份後,守備的士兵倒是恭恭敬敬地放行了。
畢竟李瑤兮是南慶聖女,又和神廟有直接聯系,就算放眼整個天下地位也還是頗高的。是矣守備也不敢攔,而是連入城幹什麼都不問就開了城門。
可是行至皇宮前,侍衛們的安檢就嚴了許多。領頭的侍衛大哥走上前來細細盤問了李瑤兮的來因,礙着對方是女子才沒有動手搜身。
聽聞李瑤兮是來接陳萍萍的,侍衛也不再說什麼,隻是吩咐了無羁将馬車停在宮門外,然後就派了個小黃門領着李瑤兮去禦書房。
李瑤兮來到禦書房前,果然見陳萍萍還沒有出來,侯公公在離門幾丈遠的地方站着。
李瑤兮這次也懶得再上房頂的琉璃瓦上坐着看風景,隻是靜靜地立在離禦書房不遠的一處白玉欄杆前,雙手微微扶着溫潤的白玉石,出身地眺望着遠處。
好吧,說是眺望,其實也望不着什麼。畢竟這是禦書房不是摘星樓,人們從上面看李瑤兮還差不多……
但是李瑤兮還是很享受被夜風吹拂的感覺。這些日子天愈發熱了,晚上的氣溫也越來越高,随意披一件單衣出來都不覺得冷。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看看月亮———就像今晚一樣。
她微微回首看了一眼燈火通明的禦書房,心裡又不知罵了慶帝多少句。她早就隐隐猜到,慶帝這次召陳萍萍入宮,肯定不僅僅是為了政事。
可是慶帝要留陳萍萍,李瑤兮也沒有辦法,隻能表面雲淡風輕,可内心非常抓狂地罵髒話。
其實她若是罵出來也無妨,反正那些現代髒話慶國人也聽不懂。
不知過了幾時,亦不知有幾顆星星已然悄然隐沒,禦書房的門終于打開了,一個宮女推着陳萍萍的輪椅走了出來。
陳萍萍甫一出禦書房,便看見了白玉欄處亭亭玉立的李瑤兮。
夜風将她妃色的裙裾吹得無聲地微微揚起,像極了九重天上雲霧飄渺處天仙的衣袂。她雖隻是立在平地處,卻有了種遺世獨立的絕代風姿,恍若立于雲端一般。她手中執一盞水晶宮燈,整個人都被籠在了燈籠空蒙柔和的光暈裡,如花樹堆雪一般。
宛若誤入塵世的仙子。
李瑤兮半轉過頭來,對着陳萍萍盈盈一笑,假意埋怨道:“居然讓本姑娘在這裡站了這麼久,該當何罪?”
她的聲音并不大,近旁無人,也沒有第三個人聽見。
陳萍萍這才放心,展顔道:“不如就罰我再送你點寶貝?”
“說吧,送什麼?”李瑤兮勾起他的小拇指,語氣輕快地問道。
“回去我再想。”
“呵呵,那本姑娘可得幫你記着。”
“那是自然,不過今晚我還想帶你去看一出戲。”陳萍萍淡淡笑道。
“是不是又是關于範閑的?”李瑤兮将宮燈遞給陳萍萍,開始推着輪椅向宮門處走去。
“正是,”陳萍萍認可了李瑤兮的話。“還記得司理理吧。”
“懂了,你覺得範閑會去鑒察院提審她,對不對?”
陳萍萍微笑道:“阿瑤果然聰慧。”
“話說這種血腥的事情……你居然真的敢帶我去,不怕我吓着麼?”
陳萍萍隻說了一句很簡單的話:“你閉上眼睛不就行了?”
“也對啊,那沒事了。”
李瑤兮和陳萍萍出了宮門,卻見無羁正懶洋洋地坐在馬車上打哈欠。見了李瑤兮,他跳下馬車,問道:“回落花别院?”
李瑤兮豎起一根手指搖了搖,道:“鑒察院認識麼?”
“大概吧。”無羁在李瑤兮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把京都四處的道路與建築都熟悉了一遍,對鑒察院也有所耳聞。
“行,咱先去鑒察院!”李瑤兮說道,又對無羁介紹道:“咳咳,這位是……陳院長。”
“陳院長好。”無羁依着禮數微微躬身算是見禮,道。
陳萍萍也沉默着回了個禮,淡淡道:“幸會。”
“哎呀萍萍你不要闆着臉嘛!要是把我的人吓着了怎麼辦?”李瑤兮非常護短地說道。
陳萍萍隻得非常無奈地柔和了臉上的表情,嗔怪道:“你就這麼護着你手底下的人?”
“不然難道我還要向着你說話麼?”李瑤兮毫不留情地說道。
後來李瑤兮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還是會向着陳萍萍的,而且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如此。兩人就這樣攜手,在京都幾乎無人能敵。
仿佛他們真的天生就該屬于彼此。
兩人坐在馬車中,李瑤兮忽然問道:“萍萍,你想讓範閑接管鑒察院,是不是?”
陳萍萍一愣,然後歎道:“什麼都瞞不過你。”他苦笑道:“莫非你真有預言的能力?”
“大概吧,反正我就是能知道,挺奇妙的。”李瑤兮聳聳肩,說道。
“那你再為我預言一下?”陳萍萍笑着道。
他本來隻是随便一說,可李瑤兮卻合上了眼睛,半晌之後緩緩正眼,無比鄭重地說道:“你的判斷是對的。”
陳萍萍眸光飛快一閃,沒有開口再問,而是默默記下了這句看似很莫名其妙的話。
“還有麼?”
李瑤兮輕輕說道:“回江南,别回來。”
良久的沉默。
“我知道了。”陳萍萍忽然說道,疲憊地閉上了雙眼。
他的心中隐隐有了猜測,一個荒唐無比的大膽的猜測,一個對于一件李瑤兮本來應該是全然不知的事情的猜測。
有死一般的寂靜開始在車廂的空氣中升騰、發酵。
陳萍萍霍然睜眼,望着李瑤兮道:“阿瑤,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天機不可洩露哦,人家可隻能說這麼多了。”李瑤兮無辜地眨着眼睛,說道。
她接着語重心長地說道:“其實呢不是我不想告訴你,而是告訴你可能反而沒什麼好處。這個呢,就涉及心理學啦。”
她隻是不想忽然打破陳萍萍的生活,将那個殘忍的真相撕開活生生地擺在他的眼前。
陳萍萍輕輕點頭道:“無妨,不管如何,你一定有你的理由。”
他的呼吸難得微微有些急促,仿佛快要窒息了一般。
不過轉瞬間,他便回複了平靜,近乎完美地壓制了自己的心神。
就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
“走吧,”陳萍萍說道,眼底古井無波。
平靜得,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