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萍萍凝視着李瑤兮在月華下精緻如畫中仙的側顔,忽然注意到她今夜似乎化了妝,顯然先前仔細打扮過。
李瑤兮擡袖而坐,累珠疊紗粉霞茜裙長長的裙裾垂曳于地。她擡頭沖陳萍萍明晃晃地一笑,道:“喝酒?”
桌上早就擺好了精緻的白玉酒壺,并兩個小巧精緻的琉璃盞。壺裡盛的正是李瑤兮今年初春初至京都時埋下的桃花釀。
李瑤兮輕輕拿起酒壺,依次将兩個杯子斟滿,道:“是初春釀下的桃花酒。當日在桃花林與你再遇,深以為幸,于是采了花瓣,這才有了這酒。”
杯中殷紅的酒液散發着甘甜馥郁的香氣,醉人的氣息似乎要羅織一個甜美的迷夢,将人兜頭兜面地罩進去,溫柔地将其裹住。
“那時你我不過隻見過一面,你卻硬要拉着我蕩秋千。”陳萍萍回憶道。“現在想來,的确是可愛。”
李瑤兮的臉頰染上绯紅顔色,如春日雲霞般的灼灼桃花,粲然而笑道:“那你還不是答應了!”
她以手托腮,聲音漸次低下去,嚅嗫道:“那日我送你的桃枝,你不會随手丢了吧?”
“怎會,”陳萍萍保證道,“我給收進匣子裡了。”
李瑤兮低首笑了,笑意如天邊最明媚的流霞。半晌後她舉起酒盞,盈盈道:“月有陰晴圓缺。這杯酒,當慶相逢,慶悲歡,慶……餘年。”
瞥見李瑤兮認真的神色,陳萍萍也舉杯道:“且行且惜歡就好。”
酒盞輕輕相碰,發出輕微玉石相擊的一聲。盞中美酒微微晃動,如一泓摻雜了雲霞的桃花水。
李瑤兮掩袖,将桃花釀一飲而盡。甘甜的酒液滑進她的喉嚨,很清涼,很舒服。
她像個頑皮的孩子般一笑,問道:“好喝麼?”
“尚可。”陳萍萍飲盡杯中酒,道。
李瑤兮一聽,一把搶過他的酒盞,道:“那你别喝了啊。”
陳萍萍雖坐在輪椅上,動作卻比李瑤兮還靈活。他在李瑤兮觸碰到酒盞之前便将其舉到了她夠不到的地方。
嘻嘻哈哈地玩鬧着,時間都仿佛加快了許多,溫柔了許多。
“好啦,不和你鬧了。”李瑤兮忍着笑道。“來,繼續喝!今晚本姑娘不醉不歸!”
兩個琉璃杯再次被斟滿,李瑤兮輕輕晃動着酒杯,笑容清澈,啟唇道:“忘了說了,喝了本姑娘釀的酒,你可就是我的人咯!”
“阿瑤,你都是如何學的這些話……”陳萍萍無奈将桃花釀飲下,道。
李瑤兮豪爽地放下酒盞,理直氣壯道:“無師自通!”
又與陳萍萍對酌了一杯,李瑤兮擋住了陳萍萍想去拿酒壺的手,道:“你不能再喝了,費老聽說你喝酒了,肯定要來找我算賬。”
“我的身體我自己最清楚,”陳萍萍推開李瑤兮的手,笑道。“那老毒物就是愛大驚小怪。”
“人家費老說得對,”李瑤兮自斟自飲了一杯,道。“你啊……”
似乎是怕李瑤兮絮叨,陳萍萍舉頭望着懸在天邊的那一輪玉盤,道:“月下對酌,你倒還真是有雅興。”
天上明月倒映在盞中,小小的琉璃盞便似乎盛住了整輪月亮。輕輕一晃,便晃碎了一盞月光。李瑤兮仰頭痛飲,然後巧笑嫣然,聲音都摻了醉意,問道:“願意聽我唱一曲麼?”
陳萍萍欣然颔首,道:“自然。”
于是李瑤兮素手執杯,展廣袖,啟櫻唇,唱道: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李瑤兮本就精于歌藝,适才飲了幾杯酒,聲音卻愈發清亮。與陳園歌姬婉轉柔和、糾纏逶迤不盡的歌聲不同,她更注重于其自身本真的美,貴在一個純字。似昆山玉碎、珠落玉盤般,蘊着天真散漫,聽得人說不出地舒服惬意,仿佛五髒六腑中郁存的濁氣都被暢快地呼出,心脾間惟餘一股子清涼。
李瑤兮唱的正是湯顯祖《牡丹亭》中的一段妙辭。雖是感歎良辰美景空自流逝,可被她唱出來,卻又是一番韻味。少了幾分女兒家的憂愁,多了幾分豁達與舒朗。
“如何?”一曲畢,李瑤兮頑皮地歪着頭問道。
“聞之欲醉。”陳萍萍沒有給予她過多的贊美,隻是簡單地評價了四個字。
能得陳萍萍這一句誇獎,李瑤兮就已是開心得很。隻聽她聲音清朗,口齒爽快,徐徐道:“韶光如許,卻惟有終日于閨閣中對鏡自憐,豈不辜負?”
陳萍萍知她一貫見解較尋常女子更為深刻,也不發問,隻靜待她接下來的話。
“若是能覓得心上良人,同賞春光,方才不算辜負。”李瑤兮如秋水般明亮清澈的杏眼中滿是認真之色,道。
“那阿瑤可有心悅之人了?”陳萍萍接着她的話,問道。
李瑤兮放下本是拿在手中随意把玩的酒盞,“哧”地笑了一聲,側頭望着陳萍萍,一手托着腮,道:“有。”
“哦?這京都居然還有阿瑤看得上眼的男子?”陳萍萍打趣道。“還不如實招來,究竟是哪家的男兒?”
可是在慶國活了幾十年,他對凡事都看得透徹,又怎會猜不到,李瑤兮暗藏的心思。
“你猜啊……”李瑤兮的眼眸中含着狡黠,道。“本姑娘才不相信你猜不到……”
不知是否隻是陳萍萍的錯覺,他仿佛看到她的眼睛裡似乎泛起了晶瑩一點,又轉瞬被壓了下去。那雙他日日夜夜都會在腦海中勾勒的眼眸,裡面是他的身影,也隻有他的身影,再也盛不下旁的事物。
“阿瑤說笑了……”陳萍萍正欲含蓄幾句,卻發現李瑤兮正瞪着自己。那雙好似會說話的星眸,此時充盈着驚詫……與悲哀。
“行,那本姑娘今天就告訴你!”李瑤兮此時宛若一個彪悍的女土匪,一舉一動都書寫着“不講道理”幾個字。她驟然起身一拍桌子,雙目似要把陳萍萍看成個水晶透明人,大聲道:“陳萍萍,我李瑤兮,心悅于你!”
原本垂眸不語的陳萍萍蓦然擡首。他的雙眸裡沒有什麼情緒,胸口卻微微起伏着。
李瑤兮含嫣而笑,笑容無比明媚耀眼,好似方才曲子裡描繪的滿園明麗春光。
終于,她終于在他的面前,對他親口表明了心意。
她忽然很滿足很滿足,滿足到了極點,滿足到想永遠沉溺在這一個瞬間,做一個永不醒來的美夢。
她遙遙指着天邊滿月,繼續。說了下去。
“月色如許,可若是獨酌,終歸是少了興味。”她再次自斟自飲,然後道:“同樣,京都的良辰美景、萬千繁華,我自然賞得。隻是若是無你,也不過如斷井殘垣般索然無味。”
“陳萍萍,萍萍……我自始至終,都是為你而來啊!”
陳萍萍雙唇微翕,多年來的隐忍下意識地驅使着他再度垂下頭去。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
耳邊回蕩着李瑤兮的話:“你為什麼就不能……為自己活一回?”
那一聲聲質問敲打在他的心上,令他本是古井無波的心有了動搖。
仿佛還是去年冬初,她一襲紅衣縱馬而來,也是像今夜般不講道理,嚣張地攔在了他的馬車前。
那抹明亮的紅像極了冬日裡熊熊燃燒的烈火,溫暖又觸不可及,卻成了他泥濘而灰暗的世界中唯一的亮色。
不知從何時起,她成了他生命中除了複仇另一個重要的部分。
他會不由自主地在乎她的喜怒哀樂,想盡辦法逗她哄她,隻為多看一次她的笑顔。
他會不顧一切地攔在她身前做她的盾,不讓别人傷她分毫。
也許,她的感情,他真的應該接受,而不是一味逃避,一味僞裝成冰冷的模樣。
如今,望着一臉倔強分毫不讓的少女,他退卻了。
“阿瑤……”他的聲音低得幾乎無法被聽見。“你赢了。”
與其說是低語,不如說是在洞悉自己心意後無奈的歎息。不知是歎自己,還是歎世事。
李瑤兮輕輕靠近陳萍萍的輪椅,眼中溫情脈脈,又閃着燦爛的光華。
在月色下,她帶着無限柔情,一字一句道:
“陳萍萍,我愛你。”
這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摯的告白。
此刻的她,神采飛揚,姣好的芙蓉面上滿是溫柔與歡欣。
“阿瑤……我愛你。”
陳萍萍目光深沉,回應了她令人為之心醉的告白。
李瑤兮色若流霞的臉頰上流露出真心的笑容,一雙星子般的眼眸裡是熠熠生輝的光彩,又混着韶齡女兒才有的嬌羞。
陳萍萍的臉龐近在咫尺。李瑤兮忽而低頭,朱唇微張,覆上了陳萍萍的唇。
陳萍萍沒有躲避,而是任由她的唇和自己的相觸,留下纏綿悱恻的溫柔。
皓月下,二人如一對眷侶般深情相擁,演繹着世間最動人的情話。
良辰美景無限,他們要比肩厮守,共賞如畫江山。
就這樣,度過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