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醒幹巴巴地笑了兩聲,笑聲低沉而陰郁。
“不在鑒察院了,也沒什麼區别,一樣無聊。”
“打工人的悲哀啊……”李瑤兮道,然後又轉而安慰他:“可大部分人,皆是每日為柴米油鹽醬醋茶奔波的平凡小人物。”
劉醒緩緩擡首,深深看了李瑤兮一眼,旋即低頭,沒再發話。
到了陳園後,劉醒沒有下車,也沒有說話,隻一人看着李瑤兮遠去,才回了鑒察院。
陳萍萍正在塌上百無聊賴地翻看着範閑的詩集。他這幾日夜裡咳得無法安寝,一夜總要咳醒個兩三次,加上食欲不佳,使原本就清瘦羸弱的人更瘦了一圈。
案幾上放着一碗藥,碗裡的藥汁隻被人喝了兩口,還剩有大半碗。
李瑤兮用手試了試碗壁的溫度,發覺竟已經涼透了。
“好啊陳萍萍,趁本姑娘吃席去,就不好好喝藥了?”李瑤兮佯作不虞道。
陳萍萍扔下詩集,語調拖得綿長:“不知是哪位不肯服藥,還央求着我喝了半碗下去。”
李瑤兮不服氣:“本姑娘是九品,自愈能力強,你行麼?”
陳萍萍嗓子還腫痛着,沒辦法和她争辯下去。他厭倦地别回頭去,垂下眼皮,不再看那碗苦藥。
李瑤兮忽然感到一絲黯然。從前她一直以為,陳萍萍不怕苦,也受得了苦。
可是但凡深入想一想,就能想到若一個人隔三差五就需要這麼喝藥,就算再不怕苦,也會生出厭煩和抵觸來。
有時候,李瑤兮太過于注重思考原本的劇情了,反而讓她對陳萍萍真實和人性化的一面少了關注。
于是李瑤兮伸手在他的鼻尖處一點,道:“本姑娘才不幫你喝!看在我人美心善照顧老弱病殘的份上,今晚饒你一回。”
是啊……成碗成碗的湯藥,試問誰受得了?
偶爾少喝一碗……問題不大對吧?
李瑤兮仗着天黑,使出輕功就捧着藥碗從窗戶處躍了出去,幹淨利落地把那碗藥倒掉了。
陳萍萍還在發着低燒。等李瑤兮從外面翻窗進來,就瞧見陳萍萍無精打采地閉上了眼歇着,間或低低咳上數聲。就連咳嗽時,他都是刻意放低聲音的,仿佛這樣他就還是那個永遠不會脆弱、萬般計謀藏于袖中的鑒察院院長。
李瑤兮半是心疼半是憐愛地拉過他潮濕的手掌捂着,問道:“想吃什麼不想?我跟你說,我剛才在皇宮裡喝了羊肉湯,那味兒可沒有你這園子裡的香……”
她絮絮叨叨地講着宮裡的那些事情給陳萍萍聽,陳萍萍也聽得認真。正好他看那詩集也看厭了,需要個人陪他解悶。
結果說着說着,李瑤兮就把話題逐漸轉移到比較嚴肅的事情上了。
“不行,我得跟你說說那個惡心人的狗皇帝,本姑娘真想上去幹他丫的!”
陳萍萍覺得這樣義憤填膺的她有點好笑,剛想笑卻又趕上一陣咳嗽。
“人都被他宰了,還在本姑娘這兒裝深情,以為本姑娘看不出來他把我當誰了?我日他祖宗十八代!”
罵痛快之後,李瑤兮才像計謀得逞一樣,奸笑着壓低聲音對陳萍萍道:“不過你猜……本姑娘今天為什麼去禦書房?”
陳萍萍神情一凝。
“他喜歡乖順好掌控的女子,偏還放不下她,”李瑤兮道,“那如果我又乖順……性格又像她呢?他會不會逐漸把我發展為他的棋子?”
“你……胡鬧台……”陳萍萍心裡一緊,還未等說話就咳得止不住。他低下頭劇咳,似是要把肺都咳出來般。可他絲毫不顧,繼續道:“他是何等人……你就敢……擅自揣測?”
“别生氣嘛,”李瑤兮拍着他的後背,“本姑娘上輩子可拿過不止一個影後的,騙過他還不是小意思?”
陳萍萍顯然不這麼想。他将全部重量都依靠在了李瑤兮身上,瘦削的手焦躁地叩着被子,問道:“你也要加進來?”
“當然,你應該明白從我決定救你的一刻開始我就必須下水了。”李瑤兮将此事說得理所應當。
陳萍萍看起來仿佛突然蒼老了好多。他微微失神,難得地感到了力不從心。
“不用怕,再不濟我也還有一張保命底牌。”李瑤兮擠擠眼睛,神秘地道。
這張底牌自然就是朱黎,一個連神廟都不敢惹她的狠人,也是全球九十億人中僅出了五位的執筆者之一。
有這麼一個挂在,李瑤兮還怕什麼?大不了把那根萬能鋼筆借過來,先殺一兩個大宗師再說。
“狗皇帝又送了不少補品過來,”李瑤兮道,“想必百官也在想辦法巴結你……”
陳萍萍看上去懶懶的,道:“送再多東西也都是死物。你受傷那兩天,太子和老二還不是給你送了一車東西。”
“他們兩個卯足了勁頭想在對方之前把我拉過去。”李瑤兮笑了。
陳萍萍瘦削的身子陷在棉被裡,疲倦的雙眼半阖,垂下來的長發擋住了小半張憔悴不堪的臉。
李瑤兮撫了撫他凹陷的臉頰,問道:“老在這屋子裡是不是悶了?”
陳萍萍像個孩童般眼巴巴地瞟了一眼窗外的雪花,點了點頭。
“明天若是雪停了,我帶你出去。”李瑤兮許諾道。
帶着病的陳萍萍安安靜靜的,身上的威嚴氣息也被沖散了,無端讓李瑤兮覺得乖巧而惹人憐愛得很。
為了方便照顧陳萍萍,李瑤兮就宿在了陳園。雖然因為有真氣的緣故,她的抵抗力比常人強,陳萍萍還是怕将病氣過給她,所以把她安排在了隔壁。
夜裡陳萍萍果然又咳醒了兩次。李瑤兮迷迷糊糊中聽見,又想起自己正好帶了止咳的藥丸過來,忙走路都不穩當地找出來給他服了,才好了許多。
夜裡雪還簌簌地下得愈來愈大,還将外頭的竹枝給壓斷了兩根。誰知天公作美,等到第二日李瑤兮起床,竟發現天已然晴了。那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在地上積了足有一尺厚。
李瑤兮大喜過望,生怕等太陽完全升上去了把積雪曬化,壞了此刻的景緻。她忙忙地随意吃了幾口早飯,然後意識到……陳萍萍還沒起床。
頓時,李瑤兮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好在今天的太陽好像很懶,遲遲不肯爬上天空。老仆人服侍陳萍萍穿衣洗漱用早膳,又喝完了藥,積雪還一點要化的迹象都沒有,可把李瑤兮美得夠嗆。
陳園的姑娘們比李瑤兮醒得還早。李瑤兮還沒踏出門,就能聽到她們打雪仗時的歡聲笑語。陳萍萍遠遠聽着,欣慰地笑了。
老仆人有些不放心,猶豫了好久才被李瑤兮說服讓陳萍萍出門。
“待一小會就回來吧,老爺身子剛有起色,可千萬别再受涼。”老仆人告誡李瑤兮道,恨不得時時刻刻跟着陳萍萍。
“放心吧老齊!”李瑤兮笑道。
和老仆人混熟了之後,李瑤兮對他的稱呼也改成了“老齊”。
就像她管劉醒叫“老劉”一樣。
親切。
陳萍萍喜歡看雪。他從小生長在江南,十二歲入宮之後,才頭一次看見了雪。
盡管那天冷得要命,盡管掌事嬷嬷看他是新來的就攆着他去甬道上掃雪,盡管當天晚上他還是蜷在冷硬的地闆上睡的。
他還是覺得,那一抹白很純粹。
因為純粹,所以美。
李瑤兮輕輕抓了一小捧樹梢上的積雪,倒在了陳萍萍手心裡。
積雪冰涼冰涼的,在他的手掌上化開,化成一小灘水。
隆冬裡的樹本是光秃秃而沒有美感可言的。幸虧下了場雪,将那些黑不溜秋的樹枝暫時裝扮成了瓊枝。
陳萍萍指着樹問道:“阿瑤,如果有一棵樹,你是更喜歡果子,還是更喜歡花?”
李瑤兮給出了标準的李瑤兮式回答:“小孩子才做選擇題,本姑娘當然兩個都要。”
“隻能選一個。”陳萍萍不讓她鑽這個空子。
有輕微的選擇困難症的李瑤兮冥思苦想一會,道:“兩樣各有各的好……所以哪樣先出現在我面前,我就選哪樣。”
她隐約覺着這不像是陳萍萍會問出來的問題,好奇問道:“這又是你從哪知道的問題啊?”
陳萍萍見瞞不過她,苦笑道:“導演問過我的。”
李瑤兮的笑容僵住了。
“沒辦法,真沒辦法。”她搖着頭嘟囔道。“我又不是神仙,能讓她院子裡的海棠同時結出果子和花來!”
她心中微酸,同時再一次歎息,這兩個人啊,真是誰也不讓誰地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