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州正好在京都南邊。李瑤兮若想回京都,說不定還要途經那裡。
嗯,這樣就可以順路看看他了。
李瑤兮打定主意,策馬奔向渭州。
而陳萍萍等人的車隊,是在一個暮霭沉沉的黃昏抵達渭州的。
在此之前,這支車隊已然在京都南邊,繞了整整三個圈子。
“老爺?”
掌車的老仆人輕輕掀起車簾,低聲喚道。
陳萍萍正孤零零地蜷縮在馬車一角,雙手擁着那塊灰色的羊毛毯,呼吸淺薄而均勻。
睡得倒還算安穩。
“老爺,咱們到渭州了。”
陳萍萍迷離地睜眼,未曾開言,先是好一陣劇咳。
他已習慣這副病軀多年,所以縱使又咳出了零零星星的血來,也隻笑着抹去,輕松道:“可算到了啊。”
老仆人鼻腔裡有一點酸澀,卻也笑着點點頭,将他抱下馬車去。
渭州氣候算是宜人。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往九月靠近,晚間天氣也跟着愈發涼起來了。
老仆人将一件披風為他系好,還是怕他着涼,反反複複地把披風攏了好幾次。
一行人沒有進城,而是在城外的某處莊園前停了下來。
“呦,在這兒還有房産啊?”
隻穿一件白色單衣的白念鸾,抱起雙臂,略顯挑釁地道。
老仆人惱火地盯着她看,心想在這個時候還要給老爺找不痛快,真是不合适。
“将來都是李瑤兮的,自然也算你的,着什麼急?”陳萍萍接了一句,嘴角蕩起笑意。
進入莊園後,陳萍萍頗有紳士風度地讓白念鸾先擇了一間廂房住。白念鸾向來在吃穿住行上沒有要求,便随意指了一間。
不過幾柱香工夫,衆人皆已安頓完畢。
陳萍萍想來在馬車上還沒有睡夠,甫一進自己的廂房,便讓老仆人将他放在床上,疲憊地揮手屏退服侍之人,沉沉眠去。
陳萍萍睡覺隻是淺眠,而且一向多夢。
這一次的夢更是奇怪。
一個雙眼合起的龐然大物,如同一尊巨大的聖像般,懸浮在空中。
祂的身後,是一輪尚未被完全遮擋的圓月。
就在陳萍萍注視着天空中的那個大家夥時,祂的眼皮忽然開始慢慢地張開。
陳萍萍的胸口頓時憋悶不已,像是有巨石緊緊壓在了上面。
“咳……咳咳……”
陳萍萍驟然醒過來。倒不是因噩夢而醒,而是被突如其來的咳嗽驚醒了。
他撥開垂落在臉頰兩側的長發,稍定心神,才發現床邊的小桌上已經放好了晚膳。
一碗青菜雞絲粥、一碟清炒蘆筍、一碟姜絲蒸魚塊。
陳萍萍碰了碰粥碗,發覺還燙手,想必已被來回熱過很多次。
陳萍萍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喝着粥,回想着方才的夢。
那是個什麼東西?
祂仿佛是個人形,卻又不太像人。
蘆筍和魚塊同樣熱着。陳萍萍隻一樣嘗了幾口,便不吃了。
外頭天是黑了,可離睡覺還有幾個時辰,餘下的這段時光着實難熬。
他拿起鈴铛搖了兩下。
老仆人從門外進屋,見陳萍萍已醒,關切道:“老爺,費老給您配的藥,您再吃一顆?”
陳萍萍搖頭:“現在倒沒那麼難受,先留着吧。老齊,給我拿紙筆來。”
老仆人不知陳萍萍要紙和筆做什麼,勸道:“您就算心系公事,也先歇歇再說。”
“哦,無關公事。”陳萍萍笑道。“我的身體,我最有數。你隻管拿來,墨我自己研。”
老仆人拿了紙筆回來,點上蠟燭照明,把陳萍萍抱上輪椅,又将小桌上的碗碟收拾走了。
室内再次恢複安靜。
陳萍萍将宣紙在桌子上鋪平,在硯台上把墨細細磨開,用筆尖輕輕蘸了些。
陳萍萍其實什麼都會一點。他懂一點點醫術,能自己烹出幾道菜,年輕時還會打馬球。
他也能畫畫。雖然技藝和國手沒法比,可畫個通緝犯的臉之類的,綽綽有餘。
陳萍萍盡力回憶着夢裡的那個巨物,力求想起每一個細節。
然後,右手微微顫動着落筆。
不多時,一個遮住滿月的巨大黑影,就被勾勒出來。
那人身周鍍着淡淡的銀光,身穿古樸的長袍,胡須飄飄,閉着眼就像一尊慈眉善目的佛。
但陳萍萍清晰地記得,當祂的眼皮一點一點睜開縫隙時,露出的分明是一雙宛如邪神般的血紅色瞳孔。
陳萍萍入神地盯着他的畫作,過度的思慮使他的太陽穴再次抽痛起來。
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陳萍萍擱下筆時,忽而身子一晃,喉間不知第幾次湧上血腥氣,逼着他躬下腰去,方略略緩解了些胸中如萬千冰針紮入的刺痛。
然則那尖銳的痛自胸中心脈處始,逐漸順着經脈向四肢百骸蔓延而去。
“嗬……嗬……”
陳萍萍喉嚨裡全是血沫。他痛苦而費力地喘息着,枯瘦蒼勁的手指,把羊毛毯抓得皺皺巴巴。
他強行穩下雙手,抖開系在左腕上的一方白帕,恰好接住溢出唇邊的一口黑血。腥甜腥甜的味道頓時彌漫開,還帶着一點鐵鏽味。
陳萍萍咳出那口淤血後,刺痛才微微減弱少許。他将那染了血的帕子仔細疊成一個正方形,準備待會丢出去。
把那幅惹得他心緒激蕩的畫卷起後,陳萍萍氣力全失。
他不得不靠在了輪椅上,一邊歇着一邊想,如果影子尚在他身邊就好了。
……
神廟内,萬年的平靜與死寂,被一個憑空出現的身影打破。
化作一隻青鳥栖息在大殿内的神廟老者,還未做出任何反應,便見一道金光如同閃電一般向祂飛來。
金色鋼筆有如利劍一般,霎時将青鳥貫穿。
“執筆者朱黎,有何貴幹?”
神廟清楚地感受到了胸口前被穿出了一個大洞,疼痛無比。
可是作為“聯結者”,疼痛對祂來說是可以忍受的。
祂平靜地拔出鋼筆,扔給朱黎,古井無波地問道。
朱黎猶不解氣,杏眸中怒色似火燒,再次把鋼筆扔了出去。
她擡起手,慢慢攥成拳,做了一個向回拉的動作。
神廟被這股對祂具有絕對壓制性的力量所控制,被朱黎隔空拉了過去。
朱黎的手握上化為人形的神廟的脖子,緩緩收緊。
神廟依然面容平靜,悲憫地望着朱黎,身上的白袍子幹幹淨淨,不染塵灰,顯得祂宛如普渡衆生的聖潔佛子。
“執筆者……朱黎……”祂勉強擠出這幾個字,“你要……殺我麼?”
朱黎拔出還插在祂腹部的金色鋼筆,拔的時候故意很慢很慢,又加劇了祂的痛苦。
她松開手,任由神廟狼狽地坐在了地上。
神廟懸浮回空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便聽到朱黎蘊着無盡憤怒的聲音:
“很好啊……老不死的,”她的聲音壓得低極了,“連我的女兒,你都敢打主意了?”
“她違規了,”神廟道,“作為聯結者,我有義務确保莫比烏斯系統的安全,對她進行追捕和抹殺。”
“誰讓你俯視我的?”朱黎再次一擡手,神廟就被頹然拽到了地面。“你……不配。”
“執筆者朱黎,神廟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對祂發出了警告?”
“原來你還知道我是執筆者?”朱黎輕蔑地哼道,仿佛在看一條狗。“聽好了,老東西,如果我再發現你意圖傷害李瑤兮,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根據神廟定律之附加四定律,第零條,神廟必須保證莫比烏斯系統的照常運行,且其餘三條定律應在這一前提下成立。”神廟背誦道。
“别跟我提什麼規矩!”朱黎啐道。“記住了,執筆者的規矩,才是你要服從的規矩!”
“很抱歉,神廟無法執行你的請求,執筆者朱黎。”神廟僵硬而機械地道。“根據神廟四定律之附加四定律,第零條……”
“閉嘴!”
朱黎再次掐住祂的脖子,這一次的力氣卻要大一些。
“咳咳……”神廟咳嗽着,嘴唇一張一合。
朱黎把祂放下了。
“執筆者朱黎……身為聯結者,我與莫比烏斯系統是一體兩面的。”神廟知道自己反抗不了面前的女人,如實道。“莫比烏斯系統永不消亡,同樣,神廟……永不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