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後他才反應過來,老仆人似乎問的是他自己,不關李瑤兮和範閑什麼事。
他牽起嘴角一笑,調侃道:“至于我啊……有阿瑤在,能不能死成還不一定。”
老仆人凝重地垂眼看向牆角一朵在秋風中微微瑟縮的小野花,黯然附和道:“您說得是。”
……
在老仆人暫時離開陳萍萍,前去燒毀那張内容足以震驚天下人的紙條時,白念鸾正在一大堆行李中翻找着她帶來消磨時光用的幾本書。
旁邊的一個箱子沒有完全合上,裡頭仿佛是一張畫,露出來一個白色的角。
擁有強迫症的白念鸾,單手捂着眼,以一臉沒眼看的表情,抽出了那幅畫。
畫上,是一個黑影。
那黑影有着似人的外觀,隻是比人要巨大許多,飄飄的衣袂仿佛能遮蓋住月光,一雙血色瞳孔使祂宛如從地獄業火中爬出來的猙獰惡鬼。
面對這麼個讓人心神不甯的東西,白念鸾卻隻嫌棄地一皺眉,一絲不苟地将畫紙疊成四四方方的一塊,平鋪在了箱子裡。
還順便把半開的箱子上了鎖。
“陳萍萍,這是你畫的?”
除了陳萍萍,白念鸾想不出第二個能繪出這幅畫作的人。
“神廟在影響你?”
白念鸾疾步向庭院處走去。事關神廟,她總要多上幾分心。
恰逢一陣秋風乍起,本已凋落到青石磚地面上的枯黃秋葉,被這風一吹,打着卷地飄飛起來。又有幾片葉子,顫巍巍地從梢頭緩緩飄落,其中一片則落在了陳萍萍肩頭。
陳萍萍輕輕拂落肩上那幹癟而毫無生機可言的秋葉,眼前忽似起了霧一般,影影綽綽,頭也跟着發暈起來。
他暗道不好,想要伸手去夠樹下那石桌上的鈴铛,可軟綿綿的胳膊已不聽使喚。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早些時辰的飛鴿傳書來,一種濃濃的力不從心之感席卷至心頭。
他幹脆認命似地閉眼,放任自己的身體向前墜去。
預想之中的疼痛和冷硬地面的觸感并沒有襲來,相反,他感到手臂被拽住了。
陳萍萍實在沒力氣再睜眼了,慶帝依然活在世上的消息,令他心力交瘁,隻恨不得一覺睡過個把月去。
白念鸾将陳萍萍按回輪椅上,看着面前暈倒過去的人,心想這老跛子應該不會碰瓷吧?
她張望一下,發現老仆人還沒回來。
不管陳萍萍總是不行的。
白念鸾沒學過醫術,對搭脈什麼的一竅不通。但現在她一看就知道,陳萍萍這是毒發了。
白念鸾一路推着輪椅直奔陳萍萍所住的廂房。自抵達渭州以來她總刻意避着陳萍萍,這也是她第一次進陳萍萍的屋子。
廂房裡陳設以素色、黑色為主,比陳園簡樸了不知多少。黑漆的床榻上方,垂着月白色的紗帳,用于陽光過于刺眼時擋光用。
白念鸾将陳萍萍放到塌上,一摸他的額頭和手腕,卻發現冰冷潮濕得很。
塌上有一床和床帳顔色相仿的被子。白念鸾把那被子鋪開了,裹在陳萍萍身上。
陳萍萍仿佛還是冷,身子在無意識間輕輕顫抖,雙肩也瑟縮着。
白念鸾無奈,把被子又為他裹緊了些。
陳萍萍額頭上不斷冒着一層又一層的冷汗,牙關都顫着。他在昏迷中,下意識地擁緊了被子,以汲取一絲絲溫暖之意。
白念鸾望着他灰白的面色,心中忽有點恻隐。此刻她不想管他是誰了。是陳萍萍———李瑤兮愛的陳萍萍,還是别的誰,都不重要。
他隻是一個飽受病痛折磨、孤苦無依的老人。
他可以短暫地失去名字,可以短暫地,和李瑤兮無關。
白念鸾掀開被子的一角,搭上了陳萍萍的左腕。
源源不絕的真氣,被溫和地一點一點注入到他的經脈中,如溫暖的涓涓細流一般,流過他的全身。
陳萍萍口中蓦地低低溢出一聲呻吟,上身蜷縮起來。
他周身經脈幹涸枯竭多年,真氣全散,雙腿的經絡更是盡數毀在肖恩手中。這會子忽然有真氣在體内沖撞,一時難免受不住。
白念鸾怕傷了陳萍萍的肺腑,隻得先移開放在他手腕處的手,準備讓他歇上片刻,再循序漸進地來。
“阿姊……”
冷意再次填滿四肢百骸,這一次還帶着絲絲刺痛。陳萍萍拼力睜眼,眼前卻模糊不清着,隻依稀能看見守在塌邊的一個影兒。
“什麼?”他的聲音是氣音,令白念鸾一時沒聽清。
“阿姊……宮裡地上冷,睡着骨頭疼……”陳萍萍微蹙着眉,喃喃道,還透出幾分委屈的神色。
白念鸾心中對角色的那一分憐憫,在這一刻終于徹底顯露。她手法生疏地胡亂撫了兩把陳萍萍被汗水沾濕的鬓發,用羽塵的口吻,輕聲哄道:“好了啊,馬上就好,馬上不冷了啊……”
“阿姊……”陳萍萍在迷迷糊糊中,又口齒不清地喚道。
“哎。”白念鸾答應着。
該用什麼與他和解呢?或許,不必和解吧。此刻的和平隻是短暫、不再重演的。
等這一遭過去,他們依然會保持着生疏而尴尬的關系,偶爾嗆上兩句,吃些飛醋。
從前白念鸾厭惡男人。不僅僅是哪一個、哪一類,而是所有男人。他們不管外表如何漂亮,内裡都是一灘發爛發臭的腐肉。
可現在,她隐隐渴望成為男人。不然,她連争風吃醋的資格都撈不到。
白念鸾也厭惡自己。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不喜歡自己了。
不喜歡,又怎樣呢?改是改不了的,那就這麼将就着過下去吧。
白念鸾翻找一通,在房間裡翻出陳萍萍上次在馬車裡吃的藥來。
她倒了一杯熱水,托起陳萍萍的後頸,讓他枕在自己手臂上,将藥丸給他喂了下去。
眼看時間差不多了,白念鸾再次嘗試為他輸送起真氣。
雖然那精純而雄厚的真氣仍然似脫缰一般在經脈裡橫沖直撞,可好在陳萍萍并未出現什麼不良反應,隻是偶然蹙眉低吟幾聲而已。
白念鸾看着他如今這副羸弱如風中秋草的模樣,想起他的那幅畫,心中疑惑更深。
……
京都和渭州挨得不遠,氣候也差不多。
京都之中,此時一片肅殺。每個人的神經,都緊緊地繃着。
皇城内混亂不已,四面殺聲。範閑的回京,給這座都城添了太多血雨腥風。
太後被範閑控制在含光殿中,太子和皇後卻逃出宮去了。
宮裡眼下最尊貴的三人,全都狼狽失措,惶惶然而不可終日。
而叛軍也将要入城,所以範閑也無暇去管宮中的形勢。
隻要太後還被鉗制着,就好說。
皇宮無主,自然給了一些想要溜進去的人們了一個可乘之機。
此時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辰,卻沒有太多人敢安穩地在被窩裡睡覺。
皇宮西側,一處不起眼的角門被悄然打開。
一個披着淺灰色狐裘的人影,踩着滿地凄清的衰草,向皇宮深處走去。
那身影走得頗疾,最終停在了冷宮門口。
冷宮,整座皇宮最破敗和冷清的地方,裡頭不知關了多少紅顔未老恩先斷的女子。
門前的樹梢上,兩隻寒鴉被那人的到來驚動,啼叫兩聲後,振翅向宮牆外飛去。
“唉……真合了那唱詞,'宮門如海深,金磚漫地冷'呵……”
“謝蘭雙,”一道女聲忽在身後響起,“你沒有讓我失望啊,我就知道,你還活着。”
謝蘭雙驚愕地轉身,然後看到了一張令他恐懼的臉。
“榮……榮貴人?你……”
他不知面前容貌豔麗的女子,是人是鬼。
“怎麼,莫非隻許你假死?”榮樂安似笑非笑。
謝蘭雙馬上鎮定下去,手指撥上了藏在腰間的匕首。
既然榮樂安看見了他,那她就不能活了。
“想殺我?”他細微的動作被看得一清二楚。
榮樂安笑着對他張開雙臂,似在向他索取一個擁抱。
“那就給你一次機會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