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先歇下吧。若是文禦醫知道您出宮後來了院子裡,怕是心裡又要有氣。”
守在陳萍萍身邊伺候筆墨的老仆人,為陳萍萍點上一盞新的油燈,道。
陳萍萍促狹笑道:“他要是心裡有氣也隻拿你撒氣,屆時你隻管罵回去。”
老仆人有苦難言,心說哪有您這樣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陳萍萍又擺出循循善誘的架勢,歎氣道:“阿瑤不在,我一天到晚待在陳園也無趣,不如弄弄公事。”
老仆人詞窮。他努力回想着費介還沒出海時每次看到陳萍萍為公事過于忙碌時勸他的話術,結果剛想到一半,卻見陳萍萍擡着一雙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讨好地微笑。朝中大臣個個覺得他孤高而冷厲,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殊不知在面對下屬與親近侍從時,這位陳院長其實平易近人得很,笑容也并不少。
老仆人趕緊把頭埋下去,緊張地吞了吞口水。
見計謀奏效,陳萍萍得意地挑了挑眉毛,打起精神繼續低頭閱讀公文。在沒有李瑤兮的日子裡,他需要讓自己充實起來,以填補那一份時不時溜出來的空虛。
胸腔間仍像堵了團什麼東西似地發悶,令陳萍萍不由輕咳。雖咳得斷斷續續,他卻絲毫沒有去理會的意思。
柔軟的筆尖輕蘸墨汁,又落在紋理細膩的紙張上。陳萍萍思緒一恍,便想起李瑤兮曾經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字醜,又是會心一笑。
短暫地失去李瑤兮的日子,他便靠回憶與工作交替着度日。每每有那麼一分思念,卻也似輕煙繞懷,經久不散。
于是陳萍萍又回歸了三年多以前平淡而枯燥的生活狀态。他終日終日地待在鑒察院裡,有時晚上連陳園都不回,隻在書房中那張窄而硬的小塌上和衣而眠。
濃苦的茶潤過陳萍萍的咽喉,手畔的卷宗上氤氲着墨香。他将批好的公文整齊地碼成一摞在書案一角放好,抽出手來按了按酸痛的後腰。
老仆人機靈地上前,想要将陳萍萍抱到塌上,為他按摩一番。可陳萍萍卻輕按住了他的手,溫聲道:“等将公文都批完再說罷,不然也是白費。”
老仆人隻得緘口不言。因怕擋了陳萍萍的光線,便自覺退至一邊。
正在此時,一名鑒察院官員叩了叩門,進屋後又将一卷薄薄的卷宗呈給陳萍萍:“院長,南诏的兄弟們,把其木宗的消息傳過來了。”
老仆人接過卷宗,遞給陳萍萍。
陳萍萍翻開細細觀閱,邊看邊說道:“做得不錯,去吧。”
那名官員退下後,陳萍萍才微微露出憂慮的神色。他緊鎖着眉,将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
那其木宗是南诏的一位隐士,在天下有一些名聲,卻甚少出山,也從不幹涉政事,故而一直沒有引起鑒察院的關注。
可看着卷宗上的描述,再聯想起以往的一些記錄,陳萍萍敏銳地感覺到,此人并非那般簡單。
卷宗上說,其木宗此人善隐藏行蹤,更是九品高手。可能放眼鑒察院,也隻有王啟年、宗追和劉醒這樣的人才能追查到他。
這不禁令陳萍萍憶起,去年春天的一椿刺殺。
一椿針對李瑤兮的刺殺。
陳萍萍的手指不自知地摩挲着茶杯。事到如今,他隻能祈盼白念鸾與李瑤兮的實力足夠強勁,能保證李瑤兮平安地從南诏回來。
老仆人乖覺道:“老爺,這茶已然涼了,我為您溫一溫去?”他看出陳萍萍心情沉郁,卻不知緣由,隻能盡力将他伺候好。
“啊?”陳萍萍回神,才察覺自己已摩挲了半天茶杯。他忙合起卷宗單獨放在一邊,道:“出神罷了。”
老仆人不以為奇。畢竟自打李瑤兮離京,陳萍萍便時常這般出神。
窗外月華如水輕瀉,似能将窗紗也浸透,又照得那大地冷瑩瑩一片銀白,竟如同落雪一般。
此時,同一輪月下,白念鸾也若有所思地再次看了一眼月亮,然後冷着臉往自己的胳膊上狠狠拍了一下,正好不偏不倚地拍死一隻蚊子。
即使她們已經将全身都蒙住,隻留兩個眼睛,卻還是有一些厲害的蚊蟲不依不饒地想要叮咬她們,用熏香也不太管用。
李瑤兮依然在帳篷中睡得酣甜———白念鸾和她商議過後決定,她們輪流守夜兩天。
今夜,那個神秘人倒沒有再次跟在她們附近。向來謹慎的白念鸾卻不願放下戒備,一晚上連盹都沒打一個。
又是幾回日升日落後,李瑤兮和白念鸾如願抵達介山的山腳處。
白念鸾抱着懷疑的态度,問李瑤兮:“你怎麼肯定其木宗可以幫到我們?”
“他曾經見過神廟啊,”李瑤兮眨眨眼,說道。“就像肖恩和苦荷一樣,這件事也不是秘密嘛!”
“不,我是說,萬一他是神廟的勢力呢?”白念鸾還是不太放心。
李瑤兮成竹在胸:“那就綁架他然後威逼利誘,本姑娘不信我的人格魅力比不上一個糟老頭子。”
她還給自己找補了一句:“哦,威逼利誘不管用,就□□……反正那個糟老頭子也沒色,遠不如我家萍萍好看。”
“……”有時候白念鸾深恨自己長着雙耳。
介山不算南诏境内的最高峰,但若想登頂自然也非易事。李瑤兮與白念鸾也不知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其木宗究竟隐居在山中何處———事實上,就連南诏那個新即位的小皇帝也不知道。
隻是每當南诏處于危難之間時,其木宗便會下山斡旋這一切,讓南诏這個并不算太強大的國家,能在天下有立錐之地。
白念鸾淡淡掀起眼皮,瞥了眼山上嶙峋的亂石,和亂石間一條被粗拙地開辟出來的崎岖小道。
“上山。”她簡短地道,然後率先邁上那條小道。
李瑤兮緊随其後。
隻是,在她們雙雙登上小道的一霎,山間的氣息似乎忽然變化了一瞬。
一縷涼風,打着旋從二人身側吹過,似一聲歎息一般,散于林中。
白念鸾目光下斂。她的背後總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仿佛從踏入山中的一刻她們就已被盯上了。
而那道無形的視線,并非來自天空上的太陽,而是來自身後。
隻是今日,那人的氣息較那晚明顯了許多,令白念鸾不敢肯定是同一個人。
李瑤兮也有了同樣的感覺。她悄悄拽一拽白念鸾的衣袖,小聲道:“導演,會不會是那個人……”
白念鸾薄薄的唇瓣輕輕一勾,眼神中鋒芒頓生:“都說過讓你别怕。”
既然她們不清楚這個其木宗是敵是友,白念鸾就隻能暫将他劃入敵人的範疇。
同樣,她也會把任何一個突然出現在身邊的人,當作敵人。
李瑤兮卻有自己的想法。她擡起臉沖白念鸾一笑,眉眼飛揚:“這山這麼大,咱們得找到什麼時候啊!”
明明她笑得純粹而明媚,白念鸾卻覺得她内心憋着壞水。
果不其然,李瑤兮美目潋滟,說出來的話卻不像人話:“嘿嘿,本姑娘還是一把火将山燒了吧……”
說罷,她還真翻出一根火柴來,兩下劃亮,湊近了一棵樹……
若那锲而不舍的跟蹤者真的是她們要找的其木宗,那麼李瑤兮此舉可算粗暴但有效;如果另有旁人,那麼吓唬吓唬他也是不錯的。
白念鸾努力下壓唇角。還真不愧是李瑤兮,能想出這麼無恥的點子,逼那人現身。
“我燒了啊,導演,我真燒了啊?”
李瑤兮的眼睛彎成甜甜的月牙狀,笑容卻暗藏了幾分壞。
白念鸾自然要配合她:“别廢話,要燒就利落點。”
于是李瑤兮完全沒再猶豫,握着火柴的手,閃電般地向那粗壯的樹幹襲去。
“住手。”
就在火苗将要接觸到樹幹的刹那,一個無奈而疲憊的渾厚男聲,從她們身後某處傳了出來。
李瑤兮微微一笑:“我們能看看你嗎?”
“現在不行,”男人說,“你先把火柴熄滅,否則我很擔心你看到我的容貌後,在震驚和憤怒之下把林子點燃。”
他如此說,李瑤兮倒更有興趣了。